尽管恨不得赶紧飞去汉阳府,立刻把老爹汪道蕴给接回来,但汪孚林这才刚回徽州,总得把剩下的事情结一结。尤其是他耿耿于怀的那位至今未曾谋面的老爹,欠了汪道昆汪道贯兄弟多年的七千两,如今遇到了汪道贯,他当然第一时间提出还钱!汪道贯之前回松明山已经大半个月,对于汪孚林那经营有声有色的义店和林木轩倒也颇为了解,赞叹不已,可如今汪孚林跑了一趟普陀山,竟然还从佛郎机人手中大赚一笔,他就不得不嘀咕这小家伙的运气了。

    所以,他虽说知道大哥并不急着让汪孚林还那七千两银子,自己就更不急了,可汪孚林既然坚持,他也就没再一个劲往外推。毕竟为着这件事,父亲汪良彬一度对他们兄弟颇有微词。从前汪道昆从福建任上回来的时候,别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了,根本就是两手空空回来,带去做官的几千两银子花了个干干净净,一丁点俸禄更是全都填了进去。而汪家这些年经营两淮盐业的那位叔叔实在不怎么样,远不如许家和程家,红利银子也已经很少了。

    汪道贯既然点了头,汪孚林就立刻开始着手准备还钱。这样一笔数目不算小的银钱往来,自然免不了要从各处抽调银子,由专人重新核定重量,然后按照汪道贯的吩咐,一半兑成金子,这是准备送到汪道昆那儿去的,另外一半则是兑成现银,直接送回松明山汪道昆的松园。

    因为三千五百两很不少,汪道贯和汪孚林一块走了一趟,汪孚林又见到了执掌家务的汪良彬侍妾何为以及汪道昆的继室吴夫人。又年长一岁的汪无竞如今也已经另外请了一位西席先生教授经史,他那个腼腆的姐姐正在备嫁。短短大半年,竟是人事已非。

    而整个松明山村中,自从汪孚林在这里过了年离开之后,不过几个月,生老病死的变故颇多。几位他当年复健时,叫过叔叔伯伯大娘大婶的村人,已经过世了。而那些年纪比他大或者持平的少男少女,不少已经成了家。动作快的如今已经带球跑了。故而这趟回来,他自然而然生出了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当然变化最大的是族长汪道涵,去年时还在他面前装模作样,后来则客气热络了许多,如今却竟是带着几分殷勤和奉承。

    汪道贯对此倒不以为奇。汪孚林其他的丰功伟绩暂且不提。哪家刚过十五的少年郎能够轻而易举把父亲都棘手的大笔债务给还清的?

    这次回乡,汪孚林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翻修家里的老宅子。当初那座才两进的宅院,从前兄妹三人再加上老仆汪七夫妻俩一块住,那当然是足够了。但现在多了金宝和秋枫,以及阿衡和连翘两个丫头,日后还要把父母给接回来,这么小的地方就显得太逼仄了。只不过,当汪道贯开玩笑问是否要修座现成的园林,他却赶紧拒绝。

    还了这七千两银子。他的剩余本钱全都压在了义店和绿野书园以及西园雅舍上,哪里还能抽个几万两修园子?打肿脸充胖子的事,他才不干!不过,汪孚林还是花了一千五百两,从汪道贯手里买下了县后街自己一家人暂居的那座两进半宅子。住得久了就有感情了,更何况和叶大炮一家人正对面,走动来往都方便。

    因为修缮绿野书园和西园雅舍的关系,汪孚林和徽州地界最有名的工匠吴三奇熟络了,便请对方介绍了一批稳妥的人来,这才开始扩建修房子。原有的老宅并不推倒。只是重新翻修,先把旁边两块地造好了房子,汪七夫妻有地方住了之后,再对老宅动工。想到汪二娘当初喂鸡的情景。还有汪七帮自己种的辣椒,汪孚林特意嘱咐在家里留几畦菜地,就放在小花园旁边。

    得知此事,长姊汪元莞第一时间请丈夫许臻陪着一块回来,经历过汪家兴衰的她着实百感交集。就连住在岩镇南山下的舅舅吴天保,也特意赶了过来帮忙参详图纸。他是亲眼见证了妹妹如何嫁给汪道蕴的,对于当年汪家老宅的不少地方还有印象,因为这关系,图纸又改过两回。

    汪孚林自然千谢万谢,又随着吴天保去吴家,送了表兄弟表姊妹们一些从杭州宁波捎回来的绸缎和小首饰。等到汪孚林又上了斗山街许家,把楼外楼的分红银子硬塞了一份给许薇,又在许家撒了一圈小礼物之后,他这散财童子的美誉算是在徽州府县两城内全都传开了。

    尽管这时节又到了夏税征收的当口,但出去告状的帅嘉谟音讯全无,当初主导夏税均平的汪尚宁被打击得狠了,偃旗息鼓,其他乡宦们虽说揪着叶大炮当初承诺过这一条,可叶县尊慨然以节省县廨公费作为补偿,今年歙县上下的正例夏税可以少派银子两千两,乡宦们顿时蔫菜了。可借口是这么个借口,叶钧耀对县衙几个头面吏役却表示,绝不会缩减下头该得的银子,这下子,本来可能会鼓噪的三班六房以及其他胥吏差役也就消停了下来。

    自然,这两千银子的差额,同样来自歙县预备仓跟着汪孚林的义店倒腾新粮陈粮赚的差价。尽管这绝对属于擦边球,说白了就是违规操作,可打着汰换陈粮换新粮的招牌,得来的银子又是补贴赋税缺口,而且下头的仓吏也得了一部分好处,再说如今账面早已经平了,就算有人想弹劾叶大炮却也难能。

    在这一片风平浪静之中,歙县再次第一个完成了夏税征收任务,叶钧耀在徽州一府六县的县令之中,又出彩了一把,而那位失了上官欢心,至今还挂着署理绩溪县令之衔的舒邦儒,则是吊榜尾,至今都还没去掉署理二字。在这样的氛围之中,段朝宗终于迎来了新任徽州知府姚辉祖。

    交接之后,六县县令少不得全都云集府衙行参见之礼。然而,从徽州府衙回来时,去的时候兴高采烈的叶钧耀却有些无精打采,他只觉得这位新知府实在难伺候,这天回到县廨后就命人叫了汪孚林来。

    “孚林,这位姚府尊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夏税交完之后才来,而且段府尊也是的,离任之前竟似乎什么都没说,今日姚府尊见我和其他五县县令。竟是一概淡淡的,都不知道怎么与其相处!”

    见叶大炮一脸的忿忿不平,汪孚林不禁心中暗笑。想当初的菜鸟县令能够指使得动下头三班六房都是奢望,在段府尊面前更是常常吃排揎,如今却已经到了府尊待人太过冷淡就暗中不满了!想到叶大炮如今任期已经过半。他便好心提醒道:“县尊,段府尊如果真的没有在姚府尊面前大肆夸赞褒奖你,那才是真正的爱护。须知一朝天子一朝臣,府县之间虽说没有那么夸张,但道理也差不多。要是姚府尊把你当成段府尊亲信,一个劲敲打你,那会如何?”

    居然忘了这个!

    叶钧耀忍不住一拍额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忘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当然的,连续三次夏税秋粮都排在首位,县内虽不能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各种刑事案件的侦破率都是最高的,断案也是最公正的,他只觉得甭管谁是知府,都应该肯定自己,却忘了上司就是上司,有些心意你猜不着!他不太自然地喝了一口茶,这才想起另一件事。

    “那此事就算了,倒是孚林,今年既然少征了两千两夏税丝绢,为何不顺便带征从前的积欠。这样只要少派一千两夏税丝绢,我就能多带征一千两,算是补上了一千两从前的积欠,那不是一举两得?”若是那样。作为能够追缴积欠的县令,他的考评应该能够再上一层楼!

    叶大炮果然要敲打,否则万一因为之前的成就而太过得意洋洋,非得出大事不可!

    汪孚林心里想着,嘴里就把话说得严重了一些:“县尊,你今年若是带征两千银子。也就是清理了两千银子的积欠,那明年呢?明年是不是得带征四千才够?如此上官看来,你算不算清理积欠的高手,要不要把你派到那种赋税缺口最大的府县去扛重担?”

    叶钧耀登时再次哑巴了。如果清理积欠得力,却被人调去那种刺头地方,确实会苦不堪言。

    而汪孚林却还没说完:“须知减了那两千夏税丝绢银子,是因为去年不得已之下,县尊通过那些小吏,对乡宦有所承诺,可帅嘉谟那连点消息都没有,难不成县尊你自己掏腰包去填补?正好预备仓那一倒腾赚了这一票,所以只能这样办,不然的话还能给预备仓添点粮食。不是我泼凉水,这夏税丝绢的坑迟早会爆发,能抽身则抽身。县尊还不如想一想,下一任官有什么打算没有,也好参详谋划。”

    想到自己一上任就坐在一个**包上,这段日子却因为一片繁荣而忘了这一条,叶钧耀不由得懊恼不已。说到下一任官,他想起汪道昆如今正在湖广,那边如今正是稻米之乡,竟有湖广熟,天下足的美誉,他的心思一下子就活络了起来。

    “南明先生在湖广,若是我去湖广任职如何?”

    “县尊想得真美。”汪孚林翻了个白眼,这才似笑非笑地说,“您算算南明先生这郧阳巡抚当了多久?”

    还不到一年……看来如意算盘又打错了,巡抚的任期实在是太短了,说不定等自己活动高升到湖广去,人家汪道昆都已经离任了!

    沉默良久,叶大炮这才愁眉苦脸地说:“孚林,当着你的面我也不说二话,我在歙县的政绩,多半都是靠你来的,要还是当地方官,若是去个太陌生的地方,万一上峰再因为现在的政绩而对我寄予厚望,我还真是心里没底。你有什么好主意?”

    汪孚林对于张居正上台之后的那些改革,倒是了解颇深。其中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考成法,他却记得里头有最不切合实际的一条,那就是责成府县主司追缴从前那些年积欠的赋税,每年似乎规定要在正税的时候带征百分之十,结果逼得百姓怨声载道,州县主司叫苦连天,因为交不上税就没有好考评!而在此之前,朝廷都是无可奈何地隔一段时间蠲免从前积欠,这都是多年的规矩了。所以,在张居正上台之后做县令或知府,那简直要被逼死的!

    更何况,张居正还曾经派人丈量天下土地,闹得全天下鸡飞狗跳。可基本上是从小民和富农小地主手中夺食,却不敢过于凌迫真正的大地主大豪强,这时候作为地方官就实在苦了。

    于是,想了又想,他最终只能安慰眼巴巴的叶大炮说:“县尊,我记得当年南明先生先为义乌县令,而后就一度回朝为兵部职方司主事,足可见一任县令之后回朝也是有可能的。总之,县尊稍安勿躁,我近日会去一趟湖广,到时候找南明先生探问探问这种事该如何操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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