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孚林只觉得目瞪口呆。可看看赵管事狼狈的样子,他就知道人家绝对不会和自己开这么大的玩笑。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突然想到了自己应该着重关注的另一个重点。

    “那一千石粮食呢?”

    “那位罗掌柜没我走得快,而且这会儿码头一片混乱,如果真的哄抢起来,恐怕连人带船都保不住。但那边停泊的各色船只很多,与其抢粮船,抢那些绢帛之类的反而更容易,所以只要他聪明一些,应该能躲过这一劫。”赵管事说到这里,又从怀里拿出了一张银票,“好在银票是我贴身保管的,四百五十两不差分毫,先还给小官人。”

    汪孚林没有接银票,而是想了一想就开口说道:“赵管事,钱你先收着,这笔生意只不过就差最后一个钱货两讫而已,我不想就这样半途而废。你在杭州城人面熟,麻烦你先去打听打听,此事官面上打算怎么应付。另外,水路是否会受到影响,尤其是往宁波的船是否还能开。”

    赵管事听到汪孚林竟然还打算继续生意,顿时吃了一惊,等听到后半截,他才醒悟过来,答应一声就立刻去了。别说此刻城门刚刚关闭,按理到了宵禁世界,可往日杭州城入夜之后的宵禁也没那么严格,寿安市便是自夕达旦彻夜不眠,就说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官府以及那些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就全都不可能睡得好觉!要知道,杭州可是东南大郡,容不得出半点闪失!

    关上门回到饭桌上,汪孚林见苏夫人和叶明月小北全都看着自己,他知道刚刚那番对话瞒不了别人,不由得苦笑道:“真的被某人乌鸦嘴说中了。”

    小北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但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当即看着苏夫人和叶明月说:“娘,姐姐。这事情官府能压下去吗?”

    “恐怕要看这位杭州知府的手腕如何。当年的抗倭大军打散了编在各地卫所,战斗力应该不缺,可调兵就意味事情要闹大,而且逼急了那些打行的家伙直接把税关太监一杀。事情更要捅了天。所以,现在府衙那边肯定正在进退两难,也许实在被逼急了,直接往下头钱塘县一推,倒霉的就是钱塘县令了。”

    尽管汪孚林已经从徽州府县相争那些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中。知道这年头的官府远没有那么强大的控制力,可是,听到小北用这样认真的口气问如此问题,而叶明月也给了极其正经也相当谨慎的回答,连苏夫人也面色凝重,他不禁再一次认识到,这年头的官府简直就和纸老虎差不多。于是,他不得不咳嗽了一声,继而开口问道:“杭州乃是浙江首府,布政司、按察司、都司。再加上巡抚、巡按,一大堆官员全都在此,此事他们不会出面?”

    “孚林,你要知道,越是大事,地位高的就会越缩在后面。更何况,倒霉的是太监,又不是文官,激不起同仇敌忾之心,官府中人更多的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又有谁是真心想到去解决这件事?而且,打行如果像你所说那样,曾经在苏州逼得巡抚翁大立都那样狼狈,谁又会引火烧身?”

    按照苏夫人的说法。从三司到巡抚巡按,一帮子大小官员多半都会作壁上观?

    汪孚林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再一次深深觉得,如今这世道看似太平,实则已经烂到了一定程度。于是,草草吃完这顿已经变得没什么滋味的饭。他就起身告退。可他前脚刚出屋子,后脚就有人追了出来。

    “汪孚林!”

    转身见是小北,他便奇怪地问道:“夫人还有事嘱咐我?”

    “娘和姐姐倒是没什么事,但我有事。”小北盯着汪孚林的眼睛,突然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别忘了,你上次拉上赵五爷跑去邵家折腾的那回,闹到最后出了什么岔子。要是你打算在这事情里头插一脚,叫上我一声。你跟着何先生才学了一个月,可我跟着乳娘从小练武,总比你这个半吊子强多了!”

    这丫头怎么就认为他是那种乱管闲事的人呢?

    汪孚林赶紧咳嗽了一声:“你想多了,我就一个小秀才,怎么会没事给自己惹麻烦?好好回去陪着你娘和姐姐休息,别的事不用管。天塌了有高个子的人顶着,和我们这些矮个子没关系。”

    这可不是歙县,他只是个外人,实在不行拍拍屁股走人就行了,没必要给自己惹一身麻烦。毕竟,他初来乍到杭州城,睁眼瞎似的不认识两个人,为了显摆而随便替人乱出头,那绝对是想出风头想疯了。

    然而,汪孚林这次决定当缩头乌龟不找事,事情却主动找了上门。夜里,他突然听到门外有人急促敲门,还不等他爬起来,硬是在他这屋子里打地铺上夜的阿衡就已经一骨碌爬起身来,快步奔到门边。

    “谁?”

    “小官人,是我,有急事!”

    听到是赵管事的声音,阿衡方才赶紧开门,见果然是这位勤勤恳恳的管事,她忍不住小声抱怨道:“都这么晚了,您老有什么事明天一早说不行吗?”

    “否则怎么叫急事!”

    赵管事无奈地苦笑一声,却是径直进了屋子。见床上汪孚林已经坐起身来,他就歉然说道:“小官人,听说北新关劫持那位张公公的人,为首的就是钟南风,昨晚上钟南风曾经在客栈和咱们一行人偶遇,而后灰溜溜败走的事情,被人给捅到了杭州府衙。府衙那边正一团乱,认识我这张脸的人太多,凃府尊一查之后就落在了我身上。我本来在连夜四处打探消息,凃府尊就让人把我拎了过去,得知小官人是南明先生的侄儿,便立时让我领了人来宣见小官人。”

    听到这里,汪孚林已经无话可说了。这种病急乱投医的架势,怎么就和叶大炮当初有异曲同工之妙呢?可叶大炮当初好歹只是个菜鸟县尊,可既然能当到杭州知府的,怎么也不应该在事情急切的当口,指望他这个外人吧?要说起来,顷刻之间就找到他身上,这效率倒是蛮高的。可问题就在于,有这样的办事效率,干点什么事情不好?

    和当初叶县尊半夜三更请人一样,这一次杭州府衙那边派来的,竟然也有一乘两人抬小轿。然而,汪孚林自从学会骑马,对于坐轿子那便是敬谢不敏,因此干脆吩咐人从马厩中牵出了马。尽管是半夜三更,但霍正和杨韬也被赵管事给惊醒了,得知府衙那位凃府尊要召见的人,也包括他们,两人哪里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可他们只是卒,不是官,这会儿汪孚林都拒绝不得,他们也只能跟着同去。至于奔波了半夜的赵管事,也不得不辛苦地再走一趟。

    这半夜三更的骑马走在路上,汪孚林本以为和歙县一样,哪怕前头有人提着灯笼,也只能照见一二十步,更远的地方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然而,一路走去,尽管不是每家店都正在营业,可门前的灯笼却都亮着,犹如路灯一般。引路的几个随从带着众人又只挑大路,不穿小巷,到处都是这样的天然路灯照明。足足走了约摸两刻钟,一行人这才来到了一座和徽州府衙仿佛的杭州府衙前。

    此时此刻,早有人在门口候着,见了众人下马,那人的目光便直接落在了汪孚林身上,快步上前打了个招呼后,便提了灯笼在前头领路。尽管是大晚上,可府衙各处竟然能都亮着灯,估摸是和北新关那边刚发生的事情有些关系。而只看带路人行走的方向,曾经多次进出过徽州府衙的汪孚林便辨识出,这应当是往后头官廨。果然,带路人直接把他引进了知府官廨,而后在一处屋子前停了下来。

    “汪小官人,二位军爷,府尊就在里头。”

    离开蓟门已经有大半年了,如今再听到军爷这个称呼,霍正和杨韬全都觉得有些别扭。而汪孚林听到自己这个称呼,心中不由得思量赵管事究竟把自己的事情对人捅出去多少。尽管三人各有各的思量,但这会儿已经到了门口,再不情愿也得进去。

    才一进门,汪孚林就发现,屋子里的灯台镶在墙壁上,正好照亮了进门的他们,而那位凃府尊坐在书桌后头,从他们的方向根本看不见其五官,表情就更不用说了。这种小伎俩并不让人意外,可是,当他和霍正杨韬二人行礼之后,这位杭州知府的态度,就着实让他意外了一把。

    “你既然是汪南明的侄儿,又是秀才,就应该在家里好好筹谋举业,出来胡混什么,还和钟南风那种胆大包天的狗贼扯上了关系?亏得南明还特意为你从戚大帅那里要来了两个护卫,你这不是给他找事吗,你以为他这个刚上任的郧阳巡抚当得很惬意?现如今纸里包不住火,回头浙江巡抚邬部院赶回来,三司再追问下来,你让本府怎么往上报?”

    这劈头盖脸一通训下来,汪孚林顿时目瞪口呆。敢情他是自作多情了,人家不是找他来扛包袱的,而是似乎和汪道昆交情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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