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各取所需

    王景范对于蔡恕拒绝为包拯造势鸣不平的结果并不以为意,他现在的地位只能作为同龄人艳羡的标杆。在大宋的政治版图上他甚至毫无立锥之地,想要获得别人的支持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正确,更需要自己有足够的实力。

    王景范能够体会蔡恕拒绝自己是需要相当勇气的,毕竟这种得罪朝廷权贵尤其是对科举考试有着巨大发言权的欧阳修,这不啻是等于搭进自己不能进入仕途的前途,尽管蔡恕自己不大可能再去考科举,但他的学生眼前就是考生,这样维护自己学生的老师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担当的。不过王景范是不会放弃这次能够发出自己声音的机会——包拯统领三司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这才是最为重要的。

    张方平那套“杀富济朝廷”的策略固然在很大程度上缓和了岌岌可危的大宋财政,但毕竟是属于“左道”不可长久,杀到最后必然会牵扯到朝廷勋贵,张方平最好的结果也不容乐观。换一个“红杏尚书”之类的平庸之辈也只能是回归先前的局面,这绝对不是皇帝所愿意看到的。

    皇帝任命包拯统领三司虽多半是临时起意,不过王景范思来想去觉得这是皇帝、朝廷、百官最好的选择——包拯未必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但有他坐镇三司却可以最大限度的震慑各路牛鬼蛇蛇吸食朝廷的血液。包拯的才能在三司未必能够为朝廷“开源”,但其赫赫威名却能够为朝廷最大限度的堵塞“漏卮(zhi音之)”——大宋官员豪奢的生活并不是官员个个理财有道,用“劫掠有道”来形容他们更为合适一些。张方平栽跟头只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例子而已。

    “包希仁未必是专业的三司使,不过眼下却是最合适的三司使!”王景范最终还是决定自己来起这个头。欧阳修对于很多人尤其是有志于科举的学子而言固然是颇有“威慑力”。不过王景范对这个关系不算太远的亲戚可是并不在乎,王景范的“实用主义”注定与欧阳修的“文人气质”格格不入。所幸的是除了在狄青退隐事件中很少有人看到他的影子,而据王景范所知欧阳修的政治生命不会长久,一二正面摩擦欧阳修也奈何不了他,只是欧阳修手中的那只秃笔还是让王景范颇为顾忌的。

    在朝廷对欧阳修的纷纷拍案叫绝之时,直史馆、翰林侍读王景范上一文立时让三司使这一职位的任免犹如油锅中泼了一杯水一般热闹不已。显然这篇文章是冲着如日中天的欧阳修去的,而上书的人又是上一科的状元王景范,最为重要的是两人除了“师生”关系之外,更有以韩氏家族为纽带的“姻亲关系”,如此直面的针尖对麦芒般的交锋确实是很少见。

    王景范虽是上一科的状元郎。又处在三馆秘阁这样文华精粹之所,但从其声名鹊起之时到现在却少有文作流出,除了应付差事的公文或是应付考试的文作之外,翻来覆去与那“红杏尚书”不啻两个极端。不过这篇通篇辛辣无比,针对先前欧阳修的上书是逐条逐句的进行批驳。尤其是针对欧阳修认为“拯性好刚,天姿峭直,然素少学问……”与“蹊田夺牛”,两条更是大加鞭笞,认为包拯弹劾张方平和力阻宋祁是为了自己主掌三司的议论太过冤枉包拯。且包拯之“学问”与欧阳修之“学问”相比包拯之“学问”于朝廷、于社稷、于百姓更加有利。

    一文既出不仅仅是文章指名道姓的进行批驳,更将矛头指向了帝国权力中心——中书省。大宋帝国政治架构虽是承袭前唐,不过内容大为不同,官员考核的权力在中书门下所设的考课院、审官院手中。尚书省的六部二十四司的职能几同虚设。王景范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之由认为包拯主掌的监察机构都已查明张方平的劣迹,为何考课院和审官院却无动于衷?这一大棒打下来,中书顿时鸡飞狗跳。而中书权力过重之说一时飞扬而起,将官员考课磨勘职能还给尚书省的议论也是随即而起。

    此文一出搅起风波无数。表面上是王景范与欧阳修这对师生对包拯任命的见解不同,但王景范却将战火一下烧到了中书省。中书一向独尊,门下省和尚书省几乎是名存实亡,且三司权力过重亦是需要分割监督。本来门下省有封驳之权,却因中书省辖下的银台司和通进司几乎将门下省这些权力侵蚀干净,皇帝对包拯的任命既然大家都认为不妥,门下省不出声,中书省又在干什么?欧阳修的本职可是权知开封府,银台司下面专设的“封驳房”又有何用?!

    王景范为包拯背负蹊田夺牛的臭名鸣不平,且对皇帝任命大唱赞歌,认为有包拯坐镇三司是大宋之福,三司上下绝不敢浪费朝廷一文钱,更可让朝廷追缴欠款一事更迅速、更高效的得以完成——张方平所作的最大政绩莫过于追缴朝廷欠款以填补国库缺额,而欠款的大头不在于商户是那些腾挪朝廷款项用来放高利贷的各级官员。不说包拯一向有“阎罗包老”的美名,让那些作奸犯科的官员闻风丧胆主动回缴款项,就单单包拯承受如此声名重压执掌三司也要努力收回这些被侵吞的款项——包拯仇家这么多,手眼通天者不计其数,以后御史台无论花落谁家都会盯紧包拯,等着包拯犯错将其赶出京师。

    本来包拯受到欧阳修的弹劾在家待罪避命以表示自己坚持辞职,而王景范上书当天欧阳修也不去开封府办公跟着在家以避风波,至于王景范也知道自己摆了欧阳修一道顺带搂草打兔子将中书省一干大佬得罪了个遍。也不去崇文院告病在家将编定书籍的工作搬到家里来干。

    实际上除了包拯在家避嫌之外,欧阳修和王景范在家闭门谢客无疑是趁机成全自己——欧阳修自己因为开封府的事务繁杂。白天根本没有时间编修,他为了尽早完成这项工程不得不晚上埋头苦干。再加上他的眼病日甚一日更是万分苦恼,仅仅在正月间他就接连上了三道奏札请辞开封府,至于王景范对于自己陷身三馆秘阁更是极为厌烦,两人正好趁了心意借此避祸。

    朝野因为包拯的任免与欧阳修和王景范师生之间的对峙而议论纷纷,先前皇帝坚持自己对包拯的任命,使得大家将火力集中在包拯身上,而王景范上书将火烧到了中书省的头上,中书省则替成了众矢之的。中书省也立刻做出反应封驳包拯的任命,不过这一回皇帝更加坚定不改任命。一时间三司老大的宝座成了烫手的山芋无人问津。

    纵然大宋帝国在吸取前唐五代的教训,极大加强了文官的权力,相权已是大大稳固隐隐与皇权并列。现下的皇帝执政三十多年虽有诸多从善如流的事例,但也有“生死两皇后”的前科教训,朝廷众臣深知若是皇帝坚定了自己的决定,大家无论怎么劝都是白忙活,也只能围绕中书省和王景范做文章。王景范可以称病在家,中书省却不能关门大吉,可想而知王景范的麻烦固然是有但不是现在。而中书省的一众大佬眼下头大一圈却是跑不了的。

    “三伯没有为难夫人吧?”王景范见韩慕雪走进书房,站起身来将其披风解下递给旁边的侍女。

    每隔几天王景范夫妇总是要去韩府走一趟的,不过这一次王景范捅了马蜂窝,将稳坐钓鱼台的中书省一干大佬拖下了水自己拍拍屁股在家告病谢客。当然不会去韩府,更何况在这件事上他和韩绛有着极大的分歧,不可能送上门去挨骂。韩慕雪倒是颇为善解人意。自己去拜见韩绛,除了例行公事之外更是借着亲情来缓和韩绛对王景范的怒气。

    韩慕雪嫣然一笑:“三伯倒是不生你的气了。只是嘱咐你安心养病……”

    王景范听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三伯知晓就好,有他从中缓和。希望不会走的太远……”

    “夫君难道是要被外放?”

    王景范笑着答道:“多半是了,三伯会从中奔走一二……政事堂的相公们不会平白受了气,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只是连累你了。”

    包拯任命风波不会拖得太久,自己一道上书将政事堂的诸位大佬逼到了墙角上,皇帝又坚持自己的任命,做出退让的只能是政事堂诸公,至于银台司下设的封驳房还不是以诸位相公为首?既然不能封驳这道任命,自己也下不了决心顽抗到底,那只有让这道任命速速通过,反过来还要请包拯速速就任,这样才能让诸位相公摆脱尴尬的局面。朝廷诸公更不可能对欧阳修做什么,欧阳修的笔虽然歪了点却是有利于诸公,若是没有王景范插手把水搅浑了,说不定三司使早就落到某个幸运的家伙头上。

    这件事唯一要倒霉的便是王景范,他在决定要发文驳斥欧阳修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三馆秘阁是朝廷培养和储备未来大宋高级官员的地方,不过这种培养也许是一两年,也许是十几年甚至是永久不会获得什么机会。馆阁乃是文华荟萃之地,也是学习欧阳修所言的那种“学问”之地,馆阁之人出头获得皇帝赏识的一个重要途径便是在有皇帝出席的宴会上作出几首应景又令皇帝顺心的诗词,这种“捷径”王景范不屑为之,相比之下他更崇尚包拯的“学问”——华丽的诗词不能让大宋击败党项人和契丹人,欧阳修乃至他后面的继承者曾巩、苏轼兄弟等人的词固然能够让千年之后的人们所传诵、敬仰,但也仅此而已,留给大宋帝国不过是凭空的一声叹息而已。

    王景范不愿意入馆阁,就算要进馆阁也不希望这个阶段的时间不要太长,这点韩绛心中很清楚。王景范在蔡州的表现也让韩绛看到了就算他不走馆阁这条捷径也一样能够在权力之路上走得飞快。不过王景范这样状元出身的官员一开始起点就很高,有的甚至都不会外放就直接进入馆阁。外放之后回京入馆阁也成了惯例,王景范就算不愿意也是无可奈何。

    本来王景范已经无可奈何的接受了馆阁任职的命运。不过欧阳修上书一出,又让他从中看到了希望——一文除了帮助包拯摆脱骂名之外,更是笔锋一转将火烧到了中书省。韩琦纵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但受此无妄之灾要说没有气是不可能的,等事情过去让他缓过劲来,王景范这个声名鹊起的家伙必然要成为他的出气筒。这种事就算韩琦不会刻意为之,他手底下的人也会为了博得韩琦的好感而代办的。

    “三伯也知道?”韩慕雪颇为惊讶。

    “三伯自然应该知晓,就算先前不知道,为夫驳斥欧阳永叔的文章一出。三伯也该知晓为夫的心意了……”王景范笑着说道:“这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三伯就算心中有些不愿意,对此也是无可奈何的,当然若是三伯不出手相助,为夫也不可能外放到岭南去,说起来为夫有夫人这样的贤内助算是占了大便宜……”

    王景范上次面见韩绛之时虽是与其不欢而散,但韩绛也接受了“皇帝任命包拯执掌三司的决心”。大体执掌高位之人对于朝廷顶尖高层决策的理解都是异于常人的,这不仅仅是他们有着别人难以想象的消息来源,更因为他们时常jiē触决策者。对于决策者的性格把握更是常人所难以企及的。与韩绛相比王景范自然是没有这个资格的,韩绛做梦也想不到一些出人意料的人事任命的结果对于王景范而言并不是秘密,他也许无法知道决策的过程,但却知道最终的结果进行逆向推测。却也能够将事情还原个不离十,这个能力对于韩绛而言可谓是“惊恐”。

    韩绛对于王景范的“不听话”是有着很大的看法,却也不能不对这个年轻人的能力心底暗自赞叹。韩氏家族到了第三代在官场上崭露头角。但却无一人能够与王景范的才能相比肩,韩绛固然看不惯王景范却也不得不为家族多想几条后路。所以才有韩慕雪带话“安心养病”之言,对此王景范是心知肚明。

    “各取所需?!”

    王景范笑着拍拍韩慕雪的小手说道:“此事原本不过平常。若非欧阳永叔不忿生了私心如此逼迫,为夫也不会出手顺水推舟继续将水搅浑闹得中书省不得安宁。这一下包大人可以更快的接任三司,欧阳永叔如愿以偿可以卸任开封府安心养病,为夫则是借着中书的麻烦好离开京师这个是非之地,如何不是各取所需?!”

    “欧阳大人高风亮节,风评甚佳,怎会生出私心弹劾包大人?!”韩慕雪惊奇的问道。

    “欧阳永叔人品除了他自己之外谁又能说得清楚?!不过他不恋栈权位倒是真的,因为他重病缠身这权位和性命还是要做个决断的……”王景范轻轻的刮了一下妻子的小鼻子解释道:“无论张方平还是宋祁,他们都是与欧阳永叔有着很深关系的,庆历五年五月的时候朝廷便已设立唐书局以重修,当时的诏命便是王伯庸(王尧臣)、宋子京(宋祁)、张安道(张方平),欧阳永叔是至和元年入局的。张安道虽是中途离开但在庆历年间时颇受范文正公赏识,范文正公为新政每上书议事,必等张安道入直。至于宋子京就更不用说了,这唐书局先后已有十数人之多,却只有宋祁一人潜心著述,两人交情之厚连宋子京的‘涩体’都改了……也许欧阳永叔不会在乎张安道,却无法放弃宋子京,而包大人曾弹劾过宋子京,欧阳永叔也曾弹劾过包大人,都碰到一起便是新仇旧怨一起来,包大人便受了这无妄之灾……”

    韩慕雪听后不禁瞠目结舌,一直以来欧阳修在她的眼中无异于圣人,却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夫君批驳的一无是处。虽然这对于韩慕雪颇有点颠覆的感觉,但也不能否认若是欧阳修、包拯、张方平和宋祁之间的恩怨属实,欧阳修的人品到底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借着这个机会有仇报仇,新仇旧怨来个了解,然后借此各取所需……就是自己的夫君也是看透了其中的关节,借着朝局纷乱,大家都是乱花迷眼之时果断出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一时间韩慕雪还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是好,也许只有夫君的那句“各取所需”更为恰当,除了欧阳修没有完全达到自己的目的之外,皇帝和自己的夫君算是都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至于包拯则是平白收了老对手欧阳修的一道弹章,莫名其妙的被推到三司宝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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