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烛光下,高旭静静地看着以前那个高千总遗下的家书。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孽子,汝莫非忘记自己之姓名?想当初与汝以旭为名,以取义为字,所谓高旭高取义。那知今日,汝敢作鞑子走狗,枉汝父二十二年来之心血训导。如今在崇明,人人戏称我高氏,其父高成仁不仁,其子高取义则不义。我崇明高氏之脸面可谓尽墨矣。且汝名声尽臭,沈家已放言退婚。沈家小姐贤淑温婉,殊为可惜也。孽子,自今日始,如汝再执迷不悟,我定逐汝于高氏门墙之外。切记,切记。——父,怒笔。乙酉年六月初六。”

    高旭把看了无数的家书放下,看着烛火沉思。自从三天前在原来那高千总的行囊里找到这份家书时,高旭终于明白自己在大明朝的身份。高旭,字取义,二十二岁,崇明县人,而不是死胖子依着自己的口音忽悠是杭州人或北京人。父亲高成仁,从他的取名来看,自己成仁,儿子取义,此人极好自我标榜,且又爱图虚名,而家书中那苍劲的笔法又看得到此人的性格颇为刚烈。另外,高旭还从家书得到了自己已定婚的讯息,妻家为沈氏,不过沈家已决定退婚,自然是因为高旭投清失义的缘故。

    虽然知道自己是崇明人,但高旭还是没有决定马上回高家。就算自己为原来那个高千总反正了,但名声已失,如果不创出一番名堂,回到崇明也让人看不起。而且高旭还要学习崇明的方言,修正自己的口音。自己对高氏的情况一无所知,冒名顶替也心虚啊。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会摸清崇明县高氏的所有情况。从现在起高举反清大旗,在常州苏州两府创下高字营的名号,待明机成熟再衣锦还乡。

    胡乱想了一番,高旭又想起那个未婚妻沈氏,家书说她性格贤淑温婉,想必是大家闺秀,只是沈家已退婚,这门亲事算是黄了。不过,高旭现在也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来想女人,要做该做的事太多了。高旭整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拿出一张宣纸,用早已做好的鹅毛笔在宣纸上画着从常州到江阴一路上的地形图。高旭现在可谓求图若渴,要想在这片土地上起事,对地形及其地利的熟悉是最基本的要求。

    这时,帐蓬外的卫士传报道:“大人,小芸娘求见。”

    高旭皱了一下眉头,这个小蹄子怎么还没走?想起她那句“我不是男人,但我是个汉人!”的惊场之语,说实在,高旭对于她那张扬得太过自我的性格不太喜欢。这个女子自小在妓院里接受训练,不仅精于琴棋书画,也长于见风使色。对于古代女子来说,或许妓院是最好的学堂,能在这个学堂成才的女子个个不是好惹的主。

    如今高旭正处于万事开头难的时候,几乎是争分夺秒地作着对将来的规划,哪有时间与一个欢场女子浪费。就在高旭说不见的时候,突然记起这个小芸娘是来自南京秦淮河的。而南京如今是清廷在江南的重心所在,这里的动静关乎着江南半壁江山,他不能一无所知。

    小芸娘风情万种地走入高旭的帐蓬,先是朝高旭问了安,笑道:“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大人可真谓日理万机啊。”话语中不无带着一丝讥嘲。想来这小芸娘以前是认识那个高千总的。而以前的高千总想必是那种醉生梦死的货色。

    高旭沉稳地笑笑,这个小芸娘的确生得妩媚。一张精致而又白嫩的瓜子脸,大大的眼晴总是闪着风月场上那职业性的诱人光采,再加上那翘得极为性格的红唇,以及颇为傲人的胸峰,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媚意,这种媚再配上她那敢作敢为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以高旭的结论来说,这个女子有两个字可以形容,一个字是媚,另一个字是妖。说她媚,是因为她的容貌,说她妖,是因为她的性格。

    一个女子能当机立断地剃了满头秀,在怡红楼的龟奴和清将的眼皮底下脱身,不容易;又能混进辎重营出了守卫森严的常州城,也不容易;能在高旭演说到**期待爆而无果的时候,一个女子敢作惊人之语来打破僵局,重新调动热血气氛,聊聊数语就把那些辎兵激得按捺不住,那就更不容易了。对于像她这种媚得能磨损你的意志,妖得能让你无法掌控的女子,高旭抱着的是敬而远之的态度。

    小芸娘习惯地勾着她的大眼睛,散着她的媚。但没了一头如瀑布般的秀,顶着一个光秃秃的脑门,像个尼姑一般,那种媚态让高旭初见之下觉得分外别扭,但是第二眼看去时,却觉得别有风情了。高旭压下有些燥动的心思,静静地望着她,等着她说出自己的来意。

    小芸娘的辫子也是剪了,看着她提着一个打好的包裹,高旭想她大概一等天明就作了走人的打算。天色已晚,她一介女子不走夜路,所以留在营中过夜。如今的辎重营已改称为高字营。因为天色已黑,高字营又带着诸多辎重,只得就近选择了一处名叫小石湾的村落扎营。这小石湾村经过清兵的数次荼毒,村舍早已成为一片焦土。

    小芸娘见高旭的气度与以前简直是天差地别,如果放在以前的话,自己如果与他孤居一处,他早就淫笑地凑了前来,哪里会像如今般稳如泰山。如果说以前的高千总是臭水沟,小芸娘一见就看到沟底的污泥,而现在的高旭犹如一汪水潭,虽然清澈,却深不见底,让小芸娘琢磨不透他心里的想法,想起他站在辎车上慷慨激昂的样子,能在这个危难时刻高举义旗,实在让小芸娘对他刮目相看。

    小芸娘出身秦淮,见多那些大明高官侯阁降清的无耻,连名望极盛的东林党人的党魁钱谦益竟以水冷为由,不肯殉节,最终还是降了,这大明还有忠节之士么?她虽然是莫忘逐清志的忠义之后,但身为一个女子,想在这纷乱的天下走出一条路来实在是异想天开。今日她见到了酸菜的舍身求仁,高旭的割辫明志,高举义旗,心底不由起了一丝澎湃。但见高旭浑然不像往日那般对自己仰慕,小芸娘有种被忽视的失落感。不过,以小芸娘的自信,她坚信这性情大变的高旭只要是男人,他就没有理由无视自己。再说,自己还有赐他一棍之恩呢。

    小芸娘想起一棍之恩,便向高旭额角的伤疤望去,当初她挥棍而下,不过只是用了六分力道,那知高千总的身子被酒色掏空了,当场就昏死过去。小芸娘抬起欲抚高旭的伤疤,却被高旭不露声色地端起茶杯佯作喝茶而避了开去。小芸娘轻轻一笑,道:“如今的高大人怎么变得如何见外了?莫非责怪小女子的暗棍伤坏了你?你大人有大量,不会与我一介弱女子计较吧?再说,你那晚实在讨厌,把小翠折腾得狠了。如果不是我拨棍相助,我那可怜的姐妹半条命就没了。”

    高旭看了小芸娘一眼,暗想她的性子真是敢作敢当,就算你打了一记暗棍,也没必要向苦主这般炫耀吧。如今是遇上以前的高千总,那岂不是找折腾来着。不过,如果高千总还是以前的高千总,估计这小芸娘万万不敢现身的。

    “过往之事,不提也罢。”高旭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要说起来,他能穿越附体还真拜眼前这女子所赐。高旭又道:“听说芸娘来自南京秦淮河?”

    小芸娘见高旭把话题引向秦淮河,暗想他刚举义事,却是只是记挂着秦淮河这种风月场所,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失望。只要是男人,每当说起秦淮河时,第二句话必定是秦淮八艳这类的风月事。这种人莫非真的本性难改,如此的话,那就不足与谋了。小芸娘嘲弄地笑笑,道:“高大人莫非牵挂着那秦淮八艳?如果你真有雅兴,我倒认得其中几位,到时可以把你向姐姐们引见一下。”

    高旭看了看小芸娘的神色,斯斯文文的喝了一口茶,不接她的话,只是缓缓说道:“如今我提着脑袋举义,但做人呢,得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听说金陵繁华,我便想城里置点产业,到时万一混不下去了,就到金陵混个富家翁。南京你比我熟,可有什么好建议?”

    小芸娘本来听了差点勃然作色,这个人明里刚举义旗,暗地里就想着另谋退路,但与高旭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一对视,她心念顿时一转,一边掩口一笑,一边琢磨着他的用意,嘴里却道:“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嗯,高大人真是居安思危啊。”

    这小蹄子一笑的风情还真让人触目,高旭不由眨了一下眼,道:“是啊,凡事都要往坏处想。”

    小芸娘道:“不知高大人要置点什么产业呢?”

    高旭道:“只是一时还没有头绪。”

    小芸娘道:“如今兵荒马乱的,想要在南京城里置点产业不容易,高大人当心到时候血本无归啊。”

    高旭笑笑,道:“我做的就是造反这种无本生意,所以亏点无所谓,就是图个灵通而已。”

    小芸娘总算是明白了,暗想这个死人跟自己绕这么话,不过是想在南京城按个据点,收集些清军的情报。不过,算他是找对人了。她小芸娘在十岁被人卖到秦淮河,在南京生活了八年光阴,又身处八面来风的风月场所,这南京城内的风吹草动还真是尽收眼底。如果不是惹了麻烦,她也不会避到常州。

    小芸娘道:“要想灵通,不外乎酒肆和妓院,一处是酒,一处是色。酒色之中最是藏不住秘密的。”

    高旭听罢,想了想,这小芸娘说得有理。但他现在脚跟都没站稳,自然不能布局那么深远,手也伸不到这么长。而将来该如何运作,他得要好好思量一番。高旭掠了小芸娘包裹一眼,道:“芸娘明日一早就走?”

    小芸娘眨了眨眼,道:“是啊。”

    她拖着长长的尾音望着高旭,这个家伙舍得自己走么?小芸娘媚眼如水,等着高旭出声挽留自己。

    但高旭听了小芸娘的话,也长长的“哦”了一声,然后洒然道:“那就祝你一路平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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