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是一座坡顶,枯草萋萋软土泛黄,风很冷,可胡义周身都在冒汗,单手提着步枪,气喘吁吁快步往上攀,脚下不时滑响,被蹬松的碎土伴着小石子稀里哗啦在往坡下滚,身后,跟着他的六个兵。

    这不是酒站正北的青山村方向,而是偏向西北的青山村以西,李有德如果要打酒站绝对用不了五个连,他必定是要向北,要往北走就得西出青山村,然后折向北,因为青山村以东有一条东西走向的陡峭山脉形成了天堑,无法北进。

    到达坡顶,站在了最高处,举目四望,看得见的只有荒凉,看不见的只有风。

    六个战士都上来了,或瘫或坐,都在喝西北风。

    “哥,你说他们是没来呢?还是过去了?”

    咔嗒——清脆的金属响声里,锡亮的表壳轻盈跳起,满手灰尘衬托出格外晶莹洁白的表盘,漂亮的黑色指针摆出了时间的夹角,最细的那根针缓缓地转。

    估算了度,估算了距离,合起怀表揣回衣袋,打开了望远镜开始由东向北缓转观察搜索:“休息十分钟,然后从这里往北。”

    坡顶的风更大,枯草都是一边斜,刘坚强吐掉了满嘴牙碜:“咱们这次的目的是什么?”

    “纠缠,牵扯李有德的精力;预警,以免友军措手不及。”望远镜在正北方向停住了几秒,然后放下来,露出那双进入状态的麻木细狭。

    风猛然大了起来,卷着一片黄尘波涛般袭掠坡顶,霎时昏黄一片,模糊了那个挺拔静立的军人背影。

    ……

    落叶营六连,由两股土匪合并整编而成,刚好百人;这两股土匪是一大一小,大的六十多人,领做了连长;小的那支三十多人,单独成一个排,领是排长兼连副。

    他们是恶习不改我行我素,心里根本不服李有德,所以呢,李有德对这个六连也并不照顾,除了给他们换了身伪军军装,配给了一些弹药,枪支一条也没给他们补,都是他们自己那套家伙事。长枪短铳,远的近的,好的差的,打人的打猎的,乱七八糟什么都有。不是火力差不差的问题,而是压根没法协调射击。不过这连长连副二位也不觉得如何,混饷吃饭就得,估计李有德即便真给他们些枪,也得让他们卖了换酒喝。说实话,这样一支队伍就算全让八路给灭了李有德都不心疼,反而省心呢。

    此刻,六连正在由北向南朝酒站行进,有的歪戴着帽子,有的倒背着枪,七个晃荡八个抽烟,一路都有人唱小曲儿说相声讲黄段子。他们一点都不担心,因为他们现在可是治安军了,正经身份正经人,身正不怕影子斜,别说光天化日,就算走夜路都多了三分豪气。据说独立团九连没几个人,可能都凑不成一个排,那还打什么?俺们这一路晃过去,就是告诉你们趁早跑,让俺们随手烧几间房,大家方便,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一旦飙灭你全家!

    六连长并不催促懒散行进的队伍,腆着个肚子推了推歪扣的帽子:“我说,这离土八路的狗窝还有多远了?啊?”

    六连副停在六连长身边,抬起蛤蟆眼往前头瞧了瞧:“这不都看见河了么,过了前边那片林子就是。”

    “这就到了?这功夫够他们腾出地方跑远了吧?啊?”

    连副掐着指头一副老神在在,煞有介事了半天才道:“要我说咱还是照规矩来,先踩踩盘子吧?”

    “切——那你掐这么半天指头干什么?我特么还以为你能算出来呢!”六连长歪着嘴斜了连副一眼,拎了拎扎不住腰的腰带,睁目拧眉,朝队伍大声道:“我说,现在起,隐蔽进林子,先把点扎下。那个……草上飞。”

    一个瘦了吧唧的机灵伪军闻声出列,几大步奔至连长近前一抱拳。

    六连长朝河边方向一摆头:“前头探探。”

    “得嘞。”这位草上飞甩开大步就向前。

    全连伪军也不再是行进纵队,稀里哗啦乱糟糟散开,一个个摘枪在手,涌入前方树林。

    看着草上飞矫健的背影,六连长朝身边得意道:“我说,为啥你在山里混了那么多年,也没能混出个名头?嗯?现在看着了吧,得像我这样,手里有能人!”

    六连副也看着草上飞那矫健的背影,感慨答:“我哪有哥哥这般名气?羡煞人啊!”

    ……

    一个战士拎着一串钢盔跳进交通壕,叮铃咣啷磕碰响,五个做预备队的战士在壕沟里闻声抬头:“钢盔?给我们的啊?”

    刚要伸手接,那战士已经匆匆而过:“老实呆着!”

    叮铃咣啷一溜烟钻进了碉堡,当场给碉堡里的四个人,然后自己顺手扣上了一个。

    “你俩排子弹,你帮我接保弹板。”石成给三个战士安排了工作,又把自己的步枪递给李响:“你帮着观察两边吧。”

    一个战士忽然叫到:“来了!”

    碉堡里的所有人闻声转头,窄而宽的正面射击窗口外,一个伪军身影刚刚冲出了开阔地二百米外的枯黄树林。

    “准备战斗!”气氛猛然紧张。

    咔擦——保弹板进入弹槽。

    哗啦——起始子弹入膛就位。

    石成皱着眉毛握紧了机枪后的持柄,微躬起后背,正视了表尺,三年式重机枪的枪口黑黝黝地稳平,半探在射击台外,风不时吹过,在碉堡周围微微哨响,这一刻,静得漫长。

    眼看着那伪军窜蹦跳跃闪转腾挪,足足过去了十几秒,目标仍然只有这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近二百米外的树林一片枯黄没有任何动静。

    终于有战士绷不住了:“这算什么?”

    “也许……是尖兵吧?”李响拿不准,目瞪口呆讷讷地猜测。

    “我就没见马良敢这样骚包过!”石成合上了下巴,一心等着千军万马来临,以便来个过瘾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结果你李有德就给我看这个?恶心人玩?

    “李响,你知道么,咱们连长曾经用好几个机枪弹夹拆一辆粮车,谁都不打,只为杀一个鬼子掷弹兵。当时不止是吓坏了敌人,把我都吓着了,大家都吓着了。”

    李响和周围的三个战士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鬼故事,他们不约而同扭脸看石成,三年式重机枪却猛然响了。

    突突突突突突……

    金属在沉重地震颤着,出射清晰的特有韵律响,保弹板晃眼地寸寸横移,弹壳一枚枚清晰地跳出枪膛,纷乱掉落;射击孔外闪烁的光,在光线不良的碉堡内看起来格外明亮,阵阵硝烟被风连续送进了射击孔,一次次开放的枪膛也在弥散出硝烟,在碉堡内的人闻起来竟然一点不觉得呛,反而感受到了久违的惬意,并因此兴奋起来,不再紧张。而并未扣紧的钢盔下,石成那张年轻的脸随着重机枪的震颤啸叫逐渐涨红,在不知不觉中试图模仿胡义的那份狰狞!

    草上飞,这个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他懂得适时变线,他知道变换节奏,为匪多年,在各种长枪短铳面前都嘚瑟过。可是……对面居然有碉堡?碉堡里居然有机枪?这机枪居然不喘气儿?

    他的心已经哭了,他告诉自己必须扑进荒草中,然后他果然扑进了荒草中,因为他的一条腿已经被弹雨打断了;然而百米多远的那挺机枪仍然在无耻地响,弹道压低下来继续呼啸,一蓬蓬地扫断了枯草,冲击着周身的泥土。这位弹雨中的英雄,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惊恐得忘记了呼吸。

    啪啦——打空的第一个保弹板被副射手甩在身后,一个战士半跪在地上当场开始往弹板上压子弹。

    咔嗒——第二个弹板接入机枪。

    “我让你能!”虽然倒下的目标已然不见,石成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继续向目标消失那片位置盲扫。

    呼啸声中,碎了肩甲;呼啸声中,又断了脊梁;无限扩散的瞳孔中,片片碎草被风吹得漫天飞……

    第六十枚弹壳落地的时候,第二个保弹板被抛下,世界才寂静下来,静得又开始听到风掠过射击孔的轻微哨响,遮挡在枪口前的蒙尘随之消散,开阔地依然是开阔地,树林依然是树林。

    “连长……就是这么打的?”满头黑线的李响没看出一丝技术含量,毫无美感!

    “当然!其实我应该再打一个弹板!”石成兴奋得直冒鼻涕泡。

    “骡子说……连长能用机枪打出毒蛇来,咬人,是么?”

    “呃……你这三脚架装得还是松,晃动太大了。那个……我猜他们肯定在树林里呢,现在是时候让他们也享受一下了!”

    突突突突突突……第三个保弹板在副射手的扶持下开始震颤着横移。

    ……

    断枝不时掉落,树林中哔哔啵啵到处瘆人响,六连长撅着屁股跪在坑里不敢抬头,又是整整一梭子,乱七八糟横洒一遍之后,某个吃了流弹的倒霉鬼在不远处疼得叫唤。

    六连副这才小心翼翼探探头:“哎,可惜了一条好汉哪!这是怎么话说的?”

    六连长竖着耳朵细听一下,确认机枪声没有了,翻过身,终于露出一脸愤怒:“我说,欺人太甚!特么的欺人太甚!”

    连副眨巴眨巴眼:“要不……咱撤了得了!”

    “老子我还就不信邪了!谁都别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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