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曹爽把自己的长史孙礼送到河北当冀州刺史,司马懿不禁大笑:

    “曹子丹可谓佳人,然生子却如犊耳!丁(丁谧)、何(何晏)、邓(邓飏)虽并有宿望,皆专竞于世,虚华不治。”

    “此数人在吾看来,不过是豚犬而已,正好与曹昭伯(即曹爽)相配。”

    “曹昭伯任用豚犬,却遣孙德达于外,可谓弃明珠而取朽木是也!由此可见,其败势已定!”

    司马懿本是已存了独守洛阳之心,没想到曹爽才不到半年,就露出了真面目。

    这让他顿时生起别样的心思:

    曹氏确实无人矣!或者说,曹氏就算是有人,此时也不愿意甚至不敢站出来了。

    要不然,何以会让曹爽这等人物窃取朝堂大权?

    想起大魏从建立之初,两任先帝对曹氏宗亲严加防范态度,司马懿越发地确定了这一点,于是心思就越发地活络起来。

    事不宜迟,司马懿立刻派人前往许昌,告知司马昭不必着急赶回来。

    同时还派出第二批人马,携带一些贵重之物去许昌。

    安排完这一切,司马懿又让人紧盯着从许昌过来的人马。

    想要从许昌去冀州,最近的道路,莫过于经中牟过官渡,然后往北在酸枣附近的延津渡河。

    巧了,这些地方,基本都在河南的边界附近。

    “大人,孩儿听闻,那孙德达生性刚直,善于得罪他人,不说文皇帝,就连武皇帝那等人物,都没想着要重用此人。”

    “他才任大将军长史不过数月,就被曹爽明升暗贬,派至河北出任冀州刺史。由此看来,他可未必会领我们的情。”

    半个月前刚刚毒杀了自己妻室夏侯徽的司马师,在短短的时间内,整个人已经发生巨大了蜕变。

    此时的他,眼神似远忽近,让人捉摸不透,脸上的表情更是有些许淡淡的冷漠。

    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前非但多了沉稳之气,更是露出一股看透了生死的味道。

    司马师的这种变化,让司马懿亦是有些无奈。

    他的本意,是既然夏侯徽说出司马家非魏氏忠臣这种话,那就肯定不是与司马家同一条心。

    与自己的妻室张氏(即张春华)相比,夏侯徽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成司马家里的人。

    当年自己拒绝武皇帝的征召,卧榻装病不起,后被家中一婢女看破。

    张氏为了避免事情泄露出去招致灾祸,亲手杀了那个婢女,后又若无其事地亲自下厨做饭。

    有了张氏作为标准,司马懿自然看不惯夏侯徽的做法,于是他屡次暗示司马师休妻。

    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儿子,做事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狠绝。

    居然直接毒死了给他生了五个女儿的妻室。

    不过……这样也好!

    司马一族,现在已经是有进无退。

    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所以做事狠绝一些,未尝不是好事。

    这般想着,司马懿开口道:

    “子元啊,前汉开始施行的察举法,到了后汉末期时,其评议及选举,皆为大族名士及地方豪右把持。”

    “文皇帝欲改其弊,故改选官法为九品中正法,然其法仍不过脱胎于察举法。”

    “九品法,看家世,察行状(即个人品行才能的总评),最后再定品。初时只说先看行状,再看家世。”

    “如今不过数十年,各郡中正,已为各豪右世家把持,如今定品,首重家世,行状却已放在末尾。”

    “难道以文皇帝之才,不知九品法之弊?就算是文皇帝不知,难道制定九品官人法的陈长文(陈群)也不知?”

    司马师不知道为何自己明明是在说孙礼,自家大人却偏偏要提起九品官人法。

    再说了,这九品官人法变成这样,难道不正是对天下的世家大族有利么?

    似乎是看出了司马师的想法,司马懿淡然一笑:

    “子元啊,这世间之事,有些是说得做不得,有些是做得说不得。”

    “九品官人法,看似是去察举法之弊,实则不过是承其弊罢了。”

    “文皇帝要这么做,一是为了把名士清议掌握到朝廷手中,二是为了给天下人做个样子。”

    司马师听到这里,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做个样子?”

    “对,就是做个样子。既拉拢了世家大族,又能收寒庶之心,何乐而不为?”

    世家大族从九品官人法里得到了好处,而寒庶则以为自己能通过九品官人法得到升迁。

    “所以啊,我们现在做的事情,也是给天下人……”

    说到这里,司马懿咳了一下,“给许昌那边的一些人做个样子。”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

    “洛阳虽是大魏名义上的都城,但一个没有天子,连太后都不在的都城,又如何算得上是真正的都城?”

    “现在我只希望,孙德达这种事情,曹爽做得越多越好。他只有做得越多,朝中的老臣,才会越发顾忌。”

    “而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就会越让人觉得可贵。”

    司马师这才明白过来,自家大人说了那么多,原来是在教自己。

    他不禁恭敬地说道:“大人,我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司马懿摇了摇头,“做样子给一些人看,只是其中的一方面。”

    “而另一方面,我告诉你九品官人法之弊,是想告诉你,我们可以利用它的弊端做一些对我们有利的事情。”

    司马师这一回,是真的不明白。

    司马懿幽幽地说道:

    “世家豪右现在已经反应过来,他们完全可以利用九品官人法,完全控制住大魏晋身之道。所以寒庶想要晋身,是越来越难了。”

    司马懿似是想到了什么,古怪一笑,“你可知晓,武皇帝为什么要下求贤令?”

    “因为武皇帝深知,无论世家子还是寒庶子,只要能对自己的大业有用,那便用之,何须拘泥于世寒之分?”

    “更兼后汉末期,多少孝廉不知书?武皇帝给那些不得志寒庶之子一条晋身之道,故而这才能收拢天下志士。”

    司马懿看向司马师,意味深长地说道:

    “你看,如今的大魏,是不是与那个时候很像?”

    “若是我们也能给那些寒庶之子一条晋身之道,他们会怎么样呢?”

    饶是司马师经过杀妻证道一事,已经完成了对以前的蜕变。

    但此时听到司马懿的话,他仍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发生肉眼可见的颤抖。

    武皇帝?!

    大人……竟是类比武皇帝?

    只是想起自己的家族,司马师不禁又有些了然。

    虽然可能有不少人看到自家大人贵为太傅,假节镇守洛阳,同时再一次当上了辅政大臣。

    只道大人深受魏氏天子信重。

    但只要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大人已经没有退路了,回不去了。

    现在,司马懿的话,让司马师彻底明白过来:

    除了武皇帝那一条路,他们已经再没有其他路可走了。

    司马师终于低下头,轻声说道:“大人,孩儿明白了。”

    这个时候,终于有探马回报,只言孙礼已领着大军离此处不足三里。

    得知太傅亲自给大军——虽然只有三千人——送上了酒食,孙礼极是惊讶与意外。

    太傅这般做,孙礼自然没有理由躲避的道理,于是他让人前去通报,说想前来拜见太傅。

    司马懿很快派人回报,约定了相见的地方。

    大军进行期间,不得入城,司马懿安排相见的地方就在官渡边上一个高旷处。

    看到司马懿只带了司马师,再没有多余的人,这让孙礼有些警惕的心情放松了一些。

    让侍卫到下边去等自己,孙礼一个人走上前,躬身行礼:

    “礼拜见太傅。”

    “孙长史无须多礼。”

    司马懿脸上尽是温和之意,亲自扶住孙礼的双臂,“国家动荡,孙长史不惧贼人猖獗,领军前往危地。”

    “此可谓国之栋梁啊!”司马懿说着,脸上露出自嘲之意,“反观吾,却是被贼人生生逼退,惭愧啊惭愧,当不起孙长史的大礼。”

    对于太傅守不住关中,最后被逼得退守洛阳一事,其实朝中有不少人是存了一些鄙夷。

    孙礼亦是其中之一。

    但此时看到太傅自己主动说出来,而且又是这般态度,反倒是让孙礼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还没等他想到说什么,司马懿便微微地转过身,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司马师会意,连忙端着酒水上前。

    司马懿拿过一个耳杯,递给孙礼:

    “当年武皇帝在此,以少胜多,大破袁绍,一举奠定了平定河北的基础。”

    “如今河北兵少,而贼人兵多,吾在此给孙长史送行,只希望孙长史能借武皇帝余泽,再次以少胜多,一举稳定河北局势。”

    孙礼乃刚直之人,恩怨分明,敢说敢做。

    他原本是对司马懿有些意见,但此时看到对方以太傅之尊,对自己如此礼遇,心里就是五味杂然。

    再一想起许昌那边曹爽的所作所为,孙礼就更觉得不是滋味。

    他接过司马懿递过来的耳杯:“礼谢过太傅。”

    “当是我谢你,国之壮士。”司马懿又拿起另一个耳杯,“壮士,请。”

    孙礼一饮而尽。

    看到孙礼饮毕,司马懿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说道:

    “河北之地,吾亦算是有些熟悉。前两年,听说清河、平原二郡,为地界争执不休。”

    “靠近地界的百姓,甚至还发生过好几次械斗,官府屡不能禁,偏偏前一任冀州刺史,又做不出公正的判决。”

    “故而孙长史前去冀州,若是能把此事处理好,说不得就能得到当地士吏的支持。”

    司马懿微笑着看向孙礼,“不知孙长史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虽然孙礼此去,最重要的事情,是为了稳定河北局势。

    但此事对于司马懿来说,过于敏感。

    特别是看到孙礼仍未完全放下警惕的情况下。

    司马懿知道,若是此时轻率地提起河北军事,不免让人觉得自己是想要把手伸过去。

    所以他换了一种方式,只提起民间争执之事。

    孙礼果然没有怀疑其他,只见他果断地说道:

    “地界之争,按惯例要么看坟墓为验,要么听先老为正,但老者可能会讲假话,又不可加以刑罚相逼。”

    “荒墓亦有可能迁往高处,也有的避开仇敌而迁走。故而所见所闻,虽皋陶犹将为难。”

    “若欲使必也无讼,当以先帝初封平原时的舆图决之,何必推古问故?只要查看官府所藏的舆图,就可了然。”

    (注:曹叡曾封平原王)

    司马懿闻言,顿时点头叹服:

    “然也!孙长史所言极是。到时只要孙长史按图决之,何人敢不服?”

    喝完第二杯,司马懿最后再倒一杯:

    “行军多有规矩,吾就不再耽搁孙长史,祝孙长史此去,能一展拳脚,建功立业!”

    “谢太傅!”

    四月的天气,虽然已经变得有些燥热起来。

    但站在高处,仍是时时有风吹过。

    司马师吹了这么久的风,当了这么久的捧酒童子,可是孙礼居然连话都没有跟他说一句。

    这不禁让他有些不服气:

    “大人,按舆图划分地界,此乃常识,孙礼随口这么一说,大人居然大加称赞,大人这般,会不会是太过掉身价了?”

    司马懿目送着已经看不清的身影的孙礼,目光有些幽深起来:

    “能任一州刺史的人物,有哪个是简单的?更别说吕子展(即吕昭,上一任冀州刺史)乃是以镇北将军领冀州。”

    “难道他当真是不能判决两郡之地界?实是这其中牵扯到不少利害。”

    “清河崔氏,看中了与平原郡相邻的一块上田,吕子展为了不得罪清河大族,故而久拖不决耳。”

    司马懿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古怪笑容:

    “巧的是,许昌的那位大将军,亦是倾向于清河,而实际上,那块地界在几年前,却是属于平原郡。”

    司马懿转头看向司马师:

    “孙德达先是在这里与我们相见,然后又按官府藏舆图,把那块地划分给平原郡,你猜猜曹爽会怎么想?”

    司马师猛地瞪大了眼睛。

    政治手腕根本无法与司马懿相比的曹爽,完全落入了司马懿的算计之中。

    在听到孙礼与司马懿相见后,他已经在咬牙切齿了。

    待听到孙礼刚过大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清河与平原争执的地界划给了平原。

    一直就是倾向于清河的曹爽当场就是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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