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一年六月二十八日末时正牌,从卑沙城出的唐军李大亮所部三万兵马一路攻克数座军寨、小城,尾追着宁南城守姜望舒的溃军直抵乌骨城下,却被城头上的高句丽守军以乱箭逼退,不得不在离城三里处安下了营寨,砍柴伐薪以备攻战之具,虽万众齐出,然云梯好造,可弩车、冲车等物却非一日之功可成,于是乎,偌大的唐军营地就此变成了个特大号的木匠场,整日价都是呼喝的号子声以及锯木敲打的喧嚣声,那等目中无人之状瞧得满城头的守军大为愤概,只不过未得将令,也就只能聚集在城头上对着唐营叫骂不已。

    “吵甚子,反天了么?”就在城头守军聚在一起,对着不远处的唐军营地骂得起劲的当口,渊男明三兄弟领着一群将领走上了城头,一见到城上乱哄哄的样子,渊明男的眉头立马就皱了起来,但却矜持着没就此火,倒是脾气火爆的渊家老三渊男成大吼了一声,惊得一众守军慌乱地退到了一旁。

    “少将军,非是兄弟们放肆,实是唐寇欺人太甚了,您且看,唐寇如此目中无人,让兄弟们实咽不下这口气啊!”一见渊男成了火,一名百户长模样的军官忙排众而出,指点着城下,朗声禀报道。

    那百户长这么一说,众将这才现城下的唐军着实狂妄得气人——伐木伐到了离乌骨城五百余步处不说,就连不少攻城器械竟然也就这么大模大样地在大营门口开始搭建了,而且居然没有安排警戒兵马,到处都是乱哄哄地忙碌着的光膀子士兵,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谈天说地之声响彻云霄,这哪像是来打战的,简直就跟来郊游一般。”太过分了,大哥,且让小弟率军出城干他一家伙!”一见到唐军那等行径,众将的脸色都变了,渊男成更是气得脸色青,跳着脚便嚷嚷了起来。

    “不可!少将军且莫冲动,唐人狡诈,须防有埋伏!”一听渊男成如此说法,站一旁的宁南城守姜望舒立马出言反对道。

    “怕个毬!即便有埋伏有能怎地,老子一样杀它个七进七出,总不似某人那般狼狈鼠窜……”渊男成压根儿就瞧不起打了败仗的姜望舒,一听其出言驳斥自己,立马翻了脸,面红脖子粗地嚷了起来。

    “三弟,不得无礼。”渊男明见其弟出言不逊,赶忙出言劝止,接着也不管渊男成脸色有多难看,对着姜望舒躬身赔礼道:“姜城守,我家三弟年幼无知,有失礼处,还请您多多海涵则个。”

    姜望舒乃是高句丽宿将,又官居城守之职,虽说名义上归渊太华管辖,然则毕竟是坐镇一方的大将,自是有着自己的脾气,哪能容得渊男成如此当众辱骂,早被气得浑身哆嗦,待要作之际,见渊男明如此诚恳地道了歉,自是不好再纠缠此事,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不妨事,少将军,依老夫所见,我乌骨城地险城峻,并非眼下这群唐军所能下者,纵使其器械俱全,亦难奈我何,其若是欲陷城,唯有调我军出城决战方有一线之可能,此番唐军如此浮躁行事,大违常理,其中必然有诈,我等切不可莽撞行事,只消紧守城池,不与之战,时日一久,唐军自会退去。”

    “大哥,姜城守所言甚是,只是小弟却有一计,或许能小胜唐军一回。”姜望舒话音刚落,不待渊男明有所表态,站一旁的渊男业出言打岔道。

    “哦?二弟有何妙策,且说来听听好了。”渊男明虽是赞同姜望舒的分析,可毕竟少年气盛,实不甘心看着唐军耀武扬威的,此时一听自家二弟言及有策破敌,自是来了兴致,紧赶着便追问了一句。

    渊男业笑了笑道:“大哥您看,唐军营前混乱一片,若是有所埋伏,也必定是伏在后营之中,倘若我等派出一骑兵军骤然杀出城去,焚毁其营前诸般设施自是不难,待得火起,我军亦不杀进营中,径自回城,唐军激怒之下,一准派兵尾追,只消其敢追来,诱其进入瓮城,而我军预先埋伏弓箭手于城上,尽歼来敌绝非难事,其若是不追,则我军烧了其诸般器械,一样能挫动其锐气。”

    “妙计,大哥,小弟请命率部出城诱敌!”渊男明尚未表态,渊男成已迫不及待地叫起了好来。

    “姜城守,依您看来此计可行否?”渊男明沉吟了一番,意下已动,不过却没有立马表态,而是看向了皱着眉头沉思的姜望舒,试探着问道。

    姜望舒并没有急着答话,而是沉思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斟酌地开口道:“理应可行,若是不冲唐营的话,应该没问题。”

    渊男明见姜望舒没有提出异议,自是下定了开战的决心,一挥手,面色严肃地下达了作战命令:“那好,既如此,二弟,尔即刻点齐两千骑兵,多备引火之物,一待号声响起,即刻杀出城去,务必小心,切不可莽撞冲营;三弟,尔即刻点齐三千弓箭手埋伏于城头,若是唐军杀进了瓮城,即刻落下千斤闸,全歼来敌,都听明白了么?”

    “大哥,还是让小弟率军出战罢,好歹小弟的武艺比二哥高些……”一听要自己留守,渊男成立马就不乐意了,抢在众将应诺之前,高声嚷嚷了起来,满脸子的委屈状。

    “不行,尔就在城中,哪都不许去!”渊男明深知自家三弟是个糙性子,深恐其杀得兴起,忘了进退,不待渊男成将话说完,立马板起了脸来,斩钉截铁地否决了渊男成的提议,也不去看渊男成的黑脸,对着众将一挥手道“尔等即刻下去准备,不得有误!”

    “诺!”诸将见渊男明脸色不善,自是不敢再多言,各自躬身行了个礼,全都退下去备战不提。

    乌骨城这地头旁的没有,就是山多树密,对于急需木料构造攻城器械的唐军来说,还真是得其所哉——早几天之际,唐军还谨慎地仅在己方营地之后砍伐树木,可见着乌骨城里的守军始终不敢出来挑战,紧张的心自是慢慢地就散了,这会儿砍伐起树木来,也就不分前后营了,更有甚者,竟在营地前搭起了台子,弩炮、冲车、大型投石机就地取材,就地构筑,那架势分明就没将城中的守军看在眼里,正自得其乐得不亦悦乎之际,忽闻城中传来一阵凄厉的号叫声,一众唐军官兵全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疑惑地望向了高耸的乌骨城头,惊异不定之间,猛然见到紧闭着的城门轰然洞开,而高高悬着的吊桥也忽地被城头的守军放平了,霎那间,一众唐军官兵全都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也不知是谁喊了声“敌袭!”原本呆立着的唐军官兵们这才惊醒了过来,各自丢下手中的家什,亡命地向自家大营跑了去,整个场面可谓是混乱已极。

    “冲,快,杀上去!”渊男业率部冲出了城门,一见到唐军官兵如此之混乱,原本提着的心立马便放回了肚子里去,一挥手中的马槊,高呼着便一马当先地向着唐军大营扑了过去,紧随其后的两千高句丽骑兵自是不甘落后,各自呼嗬着纵马狂奔,如怒龙卷地般滚滚向前,隆隆的马蹄声响中,杀气腾空而起。

    唐军大营离城不过三里之地,而堆积着众多攻城器械的地儿离城就更近了不少,对于疯狂冲刺中的骑兵来说,这么点距离片刻间便能冲到,这一头散乱的唐军官兵们尚未完全回到大营中,那一头高句丽骑兵已经杀到,十数名跑得慢的唐军士兵虽拼死抵抗,却很快便如泡沫一般被汹涌而来的高句丽骑兵所淹没,生生被乱刀斩成了一地的肉泥,其状极惨。

    “点火,烧,快烧!”击溃了乱兵的抵抗之后,渊男业并没有趁势强袭唐军大营,而是在离唐军大营不远处勒住了战马,指挥着一众手下以携带而来的引火之物去焚毁唐军建造到半截的各种器械,不数刻之间,冲天的大火便燃了起来,滚滚的黑烟直冲九霄云外,而唐军大营竟无一动静,不少逃回来的唐军官兵聚集在营门前,目视着己方数日的辛苦就这么地化成了泡影,叫骂声立时响成了一片。

    唐军当然不是大意到毫无准备的境地,实际上,不光是今日,这几天来,唐军后营中始终暗伏着三千精锐骑兵,不单骑兵统领冉仁德统军伏于暗处,就连大军主帅李大亮也亲自坐镇后营,等的就是城中守军的出击——早在乌骨城守军出击之际,三千唐军铁骑便已上了马背,随时准备出击迎战来敌,只不过李大亮却迟迟没有下达反击的命令,任由高句丽骑兵在己方大营前耀武扬威。

    “贼子欺人太甚,竟敢焚我器械,亮公,您就下令罢,末将定叫这帮蟊贼来得去不得!”冉仁德等了好一阵子,见营前火头都已大起了,可李大亮竟然还没有下达出击令,不由地便急了,纵马奔到李大亮面前,气恼地嚷道。

    李大亮如此做法,自是有他的道理在,他并不在意那些攻城器械的损失,也不怎么在乎高句丽骑兵的嚣张,他之所以安排下这支伏兵,目的也不是为了痛歼来敌,只是防备着敌军趁乱冲击己方大营而已,此时见高句丽骑兵似乎无意冲营,心里头倒是犯起了叨咕,待得听见冉仁德请战,李大亮眉头皱了皱,略一沉吟道:“也好,冉将军率部驱散来敌便可,切记不可穷追,更不可趁势冲城,去罢!”

    “诺,末将遵命!”冉仁德一听可以出击了,立马便兴奋了起来,高声地应答了一句,拨转马头冲回了本阵,高声下令道:“全军听令,跟本将杀光贼子,冲!”话音一落,纵马冲出了后营门,兵分两路,绕着营垒便向着火起之处掩杀了过去。

    值此盛夏大热之际,火头一起,立马便是无可救药之局,冲天的热焰中,一众高句丽骑兵欢呼雷动,竟不急着回城,而是在唐军大营前来会驰骋,极尽挑衅之能事,正自雀跃间,突闻左右两侧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拨唐军一左一右地高杀将出来。一见唐军骑兵已然出动,满心想要完成诱敌任务的渊男业根本无心应战,一拧马头,高呼一声“撤!”率领着一众高句丽骑兵飞快地打马向城门方向鼠窜而去。

    冉仁德乃久镇边关之大将,身经百战,素来就瞧不起高句丽骑兵,此时见高句丽骑兵要逃,哪肯放过,浑然忘了先前李大亮的交待,大吼了一声“追上去,杀光他们,杀啊!”拨马直追了下去,仗着唐军马快的优势,拼命地向着高句丽骑兵掩杀了过去,紧随其身后的三千唐军精锐骑兵也纷纷呼喝着尾追着向大开着的城门冲去。

    唐军的战马乃是精心培育出来的良种马,不是高句丽骑兵们胯下的那等劣马可比,这一冲将起来,度比起奔逃中的高句丽骑兵要快上了不老少,顷刻间便已追了个尾相连,眼瞅着必定能咬住高句丽骑兵的队尾杀进乌骨城中,冉仁德兴奋得怒吼连连,手中的长马槊平平地端了起来,准备大开杀戒一回了,可就在此时,唐军营地中一阵凄厉的号角声骤然响起——收兵之令到了!

    “他娘的,该死!”李大亮御下颇严,冉仁德虽不舍得到嘴的肥肉就此丢了,可也不敢违了军令,不得不勒住了狂奔的战马,冲着城头咒骂了一声,怏怏地率军向己方大营撤将回去。

    “哎,他娘的可惜!”就在冉仁德骂骂咧咧的当口,猫在城碟后的渊男成一见唐军都已经要上钩了,可临到头还是撤了回去,气得猛力捶击了一下城碟,一腔邪火无处泄,一张脸憋得通红如血,再一看唐军骑兵撤退的度并不快,不甘心之余,三步并作两步地窜到渊男明的身边,紧赶着叫嚷道:“大哥,唐寇要逃,且让小弟率军追杀罢,大胜可期啊!”

    眼瞅着唐军就这么脱了钩,渊男明自也是极为不甘,可头脑尚算清醒,他可不想无谓地跟唐军打上一场野战的,此时见自家三弟如此冲动,立马拉下了脸来,呵斥道:“不准胡闹!传令下去,紧闭城门,各部即刻归建。”

    “大哥……”渊男成兀自不肯死心,张口待要再进言,却被渊男明狠狠地瞪了一眼,后头的话立马就说不出来了,气恼地跺了跺脚,跑一旁生闷气去了。

    “大哥,小弟惭愧,未能引唐寇入伏,请大哥龙无敌责罚。”一阵哄闹中,渊男业领着一众骑兵军官走上了城头,一见到渊男明的面,立马躬身请起了罪来。

    “二弟不必如此,此番出击焚毁敌军辎重不少,大长我军之士气,有功无过,今日我军小胜一场,当犒赏三军以为庆贺!”渊男明笑呵呵地走上前去,伸手扶住渊男业的胳膊,温声慰籍了一番,又下令犒赏三军将士,一时间城头守军皆欢声叫好不已,士气骤然高昂了起来……

    士气就是个次消彼长的玩意儿,这一头高句丽守军欢呼雀跃,那一头唐军官兵们可就是怨气冲天了,满军营里的气氛压抑至极,追敌未果的一众大唐骑兵们人人面色铁青,个个懊丧不已,打头的冉仁德更是吹胡子瞪眼睛地骂个不停,便是见了李大亮的面,也只是敷衍地随随便便行了个礼,便躲到一旁叽叽歪歪地起了牢骚。

    李大亮人虽老,眼却未花,耳力更是好得很,哪会看不见冉仁德的小动作,不过李大亮却并没有多加理会,也没有出言喝斥,而是笑咪咪地端坐在马背上,盯着城墙的方向看了好一阵子,这才拨马进了营门,头也不回地下令道:“来人,擂鼓聚将!”

    鼓声就是命令,一众分散营地各处的龙无敌将领们听得鼓响,立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纷纷向中军大帐赶了去,按品级高低在中军大帐分两列站好,可等了好一阵子了,却始终不见李大亮露面,正当众将疑惑地低声议论之际,却见李大亮领着金九从后帐里转了出来,诸将大多不识金九为何人,可这当口上也没人敢轻易乱问,只能是各自躬身问礼不迭。

    “末将等参见大将军。”或许是刚小败了一场,诸将们请安的声音比起往日来要低沉了不少,可李大亮浑然不以为意,微笑地走上了大位坐定,虚虚一抬手道:“免了,老夫此际请诸位来,只为一事——今夜拿下乌骨城,尔等可有信心否?”

    李大亮这话可谓惊人之至,满大帐的将领们一听之下全都傻了眼——不说先前一战中,唐军准备的攻城器械已被焚毁了近半,就算没被焚毁,也绝无可能在今日将所有的攻城器械备齐,没有器械,又谈何攻城?更何况乌骨城守御甚严,几无夜袭破敌之机会,此时冷不丁一听李大亮说今夜便能破敌,满帐大将皆不敢相信此语,自是不敢出言应答,于是乎,大帐里就这么诡异地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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