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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贞观十八年四月初九,午时正牌,烈日当空,天热得宛若下了火一般,空气蒸腾间竟扭曲出波纹状的旋流,似此等时分行走于大漠中无疑是种难耐的煎熬,倘若还得赶马车、哟嗬驼队的话,那就更是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折磨了,然则对于奉命押运粮秣辎重的民夫们来说,哪怕再天上下着刀子也得往前赶,若是一不小心误了期限,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再说了,就算民夫们想停下来歇息一下也不成,边上一拨子军爷们手中的刀枪可不是吃素的,左右都得往前走,倒不如自个儿自觉地走还省事一些,至少能免去挨鞭子的皮肉之苦不是么?好在大家伙都是在大漠里讨惯了生活的,吃苦本就是寻常之事,早点赶到前方军营,一旦交割完了,便能有应许的赏钱可拿,却也是件可喜之乐事,这苦也就算没白熬了罢。

    别人苦不苦地,王三娃子没心情去理会,他只知道往前方军营里跑上一趟便能有一百文可拿,这可是一百文啊,跑上三、五趟,攒下的钱就够买上一头牛外带几只羊的了,过上些年,整巴整巴地也就能娶上门媳妇了,那就再也用不着自家老娘没日没夜地纺纱织布了,这等好事打哪去找?一想起村子里几名拿到了赏钱回村里炫耀的汉子们,王三娃子眼都红了,心里头一激动,抽起的响鞭就格外的清脆,哟嗬起骆驼来自是分外地卖力。

    “全军止步,原地休息,全军止步,原地休息!”就在王三娃子幻想着娶了媳妇要生几个娃的时辰,队伍的前列一名骑兵飞马冲将过来,沿途吼叫着将命令传达了下去,不过片刻,迤逦了里许长的队列便在一座低矮的沙丘下停了下来,无论是民夫还是大唐骑兵们全都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边聊天边用着干粮,一时间场面倒有些子像乱糟糟的坊市一般。

    王三娃子素来不怎么喜欢凑热闹,见大家伙都聚集在一起聊天,他也不想去参乎,走到趟在沙地上歇息的骆驼背面,从怀里掏出军队里分的馍馍,蹲在地上,就着水袋细嚼慢咽着,可眼睛却不断地瞟向那些全副武装的大唐官兵,眼神里满是不加掩饰的羡慕——他早想投军了,可家中老娘却死活不同意,这令一向孝顺的王三娃子郁闷得要死,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呆家里侍候那分到了家中的几十亩棉田,这一回来支前,也是背着老娘偷跑出来的,除了是想赚些铜钱之外,更主要的是想开开眼,看看所向无敌的大唐强军,若是能见着越王殿下,那就更完美了,当然了,王三娃子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幻想罢了,越王殿下哪有闲功夫来见自己这么一个下苦人的。

    “三娃子,又在想着娶媳妇啦。”就在王三娃子浮想联翩之际,突地觉得有人在自个儿肩上猛拍了一张,耳边还传来一阵洪亮的谑笑声,赶忙回头一看,一见来人,忙不迭地便起了身,热情地招呼道:“达子哥,您坐。”

    达子哥,真名钱明达,身材高大魁梧,相貌也威猛得很,唯一的缺憾便是断了一支手,还是从肩头处彻底断的,一支空落落的袖子扎在腰带上,却并不显狼狈,反倒有一种别样的粗豪,此人本是唐军中一员伙长,于征战中伤残了,这才退了伍,分在王三娃子所在的村子里当了村长,为人甚是豪放,王三娃子素来对其敬重有加,一口一个达子哥叫将起来分外地亲昵。

    “三娃子,你这身好力气不去投军实是可惜了些,唉,真不知你娘咋想的,你家里不是还有两哥么,要俺说啊,你这等力士若是越王殿下见了一准会重用的,没准几仗打下来,你娃子就成将军了,唉,可惜喽。”钱明达一脸子惋惜状地拍了拍王三娃子结实的肩膀,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

    “唉!”王三娃子自是想投军想得要命,可自家老娘独自一人拉扯兄弟几个成长起来不容易,王三娃子实不忍伤了老娘的心,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坐在了钱明达的身边,眼露馋色地看了看不远处那些威武的大唐军士们,吞了口唾沫,痴痴地问道:“达子哥,您见过殿下,殿下他是何等样人?”

    “傻小子,你都问了多少回了。”钱明达哈哈大笑着用独臂拍了拍王三娃子的脑门,好生取笑了一把,不过还是耐心地解说道:“殿下乃是天上的神仙下凡的,你不知道罢,殿下出身那会儿天上滚滚雷鸣,还有金龙出现,祥云朵朵,那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事,你瞧瞧,殿下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不是神仙下凡,那又是什么?这满天下就咱越王殿下独一份的。”

    “那是,那是。”王三娃子早已不是一回听钱明达如此说法了,然则每回听起来,还是那么的激动,不停地点头附和着。

    “你小子若是能见上殿下一面,嘿,那可就有福了,到时候啊,找上你家的媒人一准能把门槛都给踩低了三分。”钱明达巴咂了下嘴,拍了拍王三娃子的头,戏谑地眨了眨眼,刚想着再出言取笑王三娃子几句,突觉屁股底下传来一阵轻颤,脸色立马就变了,也不管一边的王三娃子如何惊诧,猛地一个前扑,趴到在沙面上,一只耳朵紧贴着沙面,只凝神一听,顿时像中了刺一般跳了起来,飞也似地冲向远处正聚集在一起的几名高级军官,提高着声调,似乎在说着些什么,只可惜隔了远些,王三娃子听不清楚,正想着凑过去偷听一番之际,就听一阵凄厉的号角声在沙丘上暴响了起来,整支运粮大军顿时便乱了,骑兵们忙着上马,不知所措的民夫们慌乱地四下乱跑,不明白究竟生了何事的王三娃子在原地愣愣地站了好一阵子,这才急急忙忙地向钱明达跑了过去。

    “达子哥,出了甚事?”王三娃子见钱明达正声嘶力竭地指挥一帮子乱成一团的民夫们将骆驼、马车聚拢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出言问了一句。

    “不好说,可能是敌袭,你自己爬上沙丘去看好了。”钱明达没空跟王三娃子多扯,匆匆地说了一句,便跑到了人丛中,继续指挥民夫们赶牲口。

    王三娃子愣愣地挠了挠头,又看了看正指手画脚的钱明达,咬了咬牙,还是冲上了不算高的沙丘顶上,入目便是地平线上滚滚而来的烟尘,于烟尘飞扬间应约可见一面黑旗迎风招展,旗下是数目不详的黑衣骑兵,至于身着红色战袍的数百名唐军骑兵则在一名将官的率领下,刀枪林立地集结成阵,十二分戒备地朝向着冲杀而来的黑衣骑军。

    黑衣骑军冲得极快也极猛,并没有因唐军骑兵在前方集结而停滞不前,反倒是更快上了几分,不数息,于隆隆的马蹄声中,黑衣骑军已然杀到了近前,但却无人出一声嘶吼,全都默默无语地向前狂冲,雪亮的刀锋如林般立起,在阳光的映射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队列前沿,一面黑色的大旗上,一只金线绣出的狼头龇牙咧嘴地做出仰天狂啸之状。

    “是黑狼军,兄弟们,杀上去,别丢了我大唐强军的脸面!”唐军骑阵前方的那名将官一见到那面黑狼旗,立马抽出腰间的横刀,猛地向前一指,高声地怒吼了起来。

    “唐军威武!”

    “唐军威武!”

    ……

    人数仅仅只有三百余人的大唐骑兵丝毫也不畏惧滚滚而来的黑狼军,高呼着战号,数百支马槊挺立如林,在那名将官的率领下,勇悍地动了反冲锋。双方的马都极快,转瞬间,一黑一红的两支队伍便迎头撞在了一起,激烈的战斗随即打响,兵器的撞击声、垂死者的哀鸣声、军士们狂野的喊杀声响成了一片,大漠上烟尘滚滚,刀光剑影、血腥十足。

    唐军官兵无疑是勇悍的,然则人数却实在是太少了,才一开战,便已淹没在了滚滚而来的黑衣骑兵之中,虽拼死作战,但却渐渐地被分割成十数处,在黑衣骑兵的围攻下,伤亡惨重,但却没有一名唐军骑兵试图逃跑,更没有一名唐军骑兵下马投降,全都在拼死地搏杀着,哪怕身中数刀也要拼死拉上一个垫背,只可惜数量上的绝对劣势实无法用质量乃至拼命来弥补,随着战事的推移,红衣的唐军官兵越打越少,渐渐被湮没在了黑色浪潮之中,而占据了绝对上风的黑衣骑兵并没有全力围攻大唐骑兵,分出一支数百名规模的骑兵军绕过战场,杀气腾腾地直奔运粮队所在的地方杀来。

    “哎哟,不好!”原本正被两军对战所吸引的王三娃子突地瞅见一支黑衣骑军正杀气腾腾地往沙丘这头冲了过来,顿时醒过了神来,连滚带爬地冲下了沙丘,赶到钱明达身边,刚要开口解说,就见那支黑衣骑军已然冲到了运粮队中,根本不给那些民夫开口的机会,挥刀便砍杀了起来,可怜一帮民夫皆是手无寸铁之人,又不曾受过军事训练,哪能是凶悍至极的黑衣骑兵的对手,只能是狂呼乱叫地四下乱跑,试图躲过黑衣骑兵的追杀,只可惜两条腿哪能快得过四条腿,片刻间便已被杀倒了泰半。

    “黑狼军,是黑狼军!”钱明达毕竟曾是军人,见识不凡,一见到黑衣骑军那身盔甲便已认出了对方的来历,心中一沉,脱口便叫了起来。

    王三娃子哪懂得啥黑狼军不黑狼军的,此时见大势不妙,一把抓住钱明达的肩头,着急地叫道:“达子哥,快逃!”

    钱明达也算是条大汉,然则却远不及王三娃子一身的神力,尽管拼命挣扎着想要脱身,却哪能摆脱得了王三娃子的拖拽,被王三娃子拖拉着向人少处踉踉跄跄地奔了去,一急之下,忙吼道:“三娃子,快放开老子,逃不了的,跟他们拼了,娘的,你听到没有!”王三娃子听倒是听到了,只不过他不但没有停步,反倒是跑得更快了几分,倒霉的钱明达就跟一口破麻袋一般被拽得险些就要脱离地面飞了起来,气得大骂不已,只可惜王三娃子却不管他怎么骂,只是一味地埋头狂奔。

    那群杀来的黑狼军显然没打算留一个活口,飞快地四散开来,到处追杀逃散的民夫,便是倒于地上的尸体都不忘劈上一刀,王三娃子跑得虽快,可又怎能跟战马比度,这才刚跑出没多远,三名黑衣骑兵已从后头追了上来。

    “三娃子小心!啊……”钱明达是被王三娃子倒拖着走的,此时见到后头杀将过来的三名骑兵来得极快,知道已然无法逃脱,不由地高声叫了起来,然则,话音未落,率先冲将过来的一名黑衣骑兵便已扬起了弯刀,只一劈,便生生将钱明达拦腰劈成了两截,吃疼之下的钱明达顿时爆出一声惨嚎。

    “啊,达子哥!”王三娃子突觉手中一轻,本正狂奔着的身体立时失去了平衡,拉着钱明达的半截身子,在地上滚了几下,无巧不巧地躲过了身后杀来的那名黑衣骑兵的挥刀下劈,再一看口吐鲜血的钱明达只剩下了半截身子,顿时放声大叫了起来。

    “三娃子,快逃,去见殿……”钱明达忍着剧疼,吃力地说了半截话,头一歪,人已死去。

    钱明达不但是村长,还是教王三娃子武艺的师傅,尽管彼此间相处也就只有一年不到一点的时间,可感情却深得很,此时见钱明达竟然惨死在自己面前,王三娃子彻底疯狂了,怒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大吼一声:“老子跟你们拼了!”跳了起来,也不管从后头冲过来的两名骑兵手中的雪亮弯刀正劈将过来,和身一个猛扑,让过了劈杀而来的刀锋,双手猛地一合,竟将一名骑兵的手臂握个正着,狠命一拽,生生将那名骑兵连人带马拖倒在地,不管不顾地抡了起来,将那名被摔得七晕八素的黑衣骑兵当成了武器,劈头盖脑地便砸向了冲在最后的那名黑衣骑兵,惊得那名骑士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挥刀一劈,当听“扑哧”一声,刀锋已切入了自家战友的大腿中,还没等他抽出刀来,便已被战友的身体砸个正着,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般地便飞离了马背,喉头一甜,一股鲜血便喷涌了出来,人还没落地便已陷入了昏迷之中。

    就在王三娃子一举放倒了两名黑衣骑兵的当口,冲过了头的一名黑衣骑兵此时已经勒转了马头,刚好瞅见最后那名骑兵横飞出十数丈的惨状,顿时被吓了一大跳,略一犹豫之后,还是纵马向王三娃子冲杀了过来。

    王三娃子一举击倒了两名黑衣骑兵,胆气顿时壮了许多,竟没去牵身边不远处正慢跑着的无主战马,而是重重的一拳击向被其提在手中、正自惨嚎连连的那名倒霉的骑兵之胸膛,但听“嘭”的一声脆响过后,那名骑兵的胸前铠甲陡然凹进去了一大块,一声惨嚎过后,倒霉的家伙彻底成了具死尸,王三娃子也不管对方死没死透,换了个手,倒提着死尸的脚腕子,怒目盯着飞奔而来的最后一名黑衣骑兵,大吼一声,冲了过去,趁着对方举刀欲劈的当口,一扬手,将手中的尸体猛命地一个横扫,一个奇观出现了——“彭”地一声巨响过后,王三娃子手中的尸体固然被撞成了血淋淋的几块,可那名骑兵连人带马宛若被冲车撞中一般,竟然侧飞了起来,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竟将沙地撞出了个大坑,尘土飞扬间,无论是人还是马全都口吐鲜血,身上更是处处开口,血如喷泉一般四下乱溅。

    震撼,绝对的震撼!正在不远处追杀着民夫的黑衣骑兵们大多被那声巨响给惊动了,再一看那连人带马被王三娃子拍飞的奇观,立时全都傻了眼,愣是没搞明白民夫里头怎会冒出这么个杀神来,各自骇然之余,不约而同地放弃了追杀四散而逃的民夫之举动,蜂拥着向王三娃子冲了过来,打算先将王三娃子乱刀分尸再论其余。

    王三娃子虽无甚见识,却不是呆子,连杀三名黑衣骑兵之后,胸中的怒火已稍稍平缓,这几下交手看似轻松,实则他已是尽了全力的,这还是趁黑衣骑兵不备方能得手,再来上一次,他可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了,此时一见大批黑衣骑兵向自己杀将过来了,再不逃那可就是傻到家了,哪敢站在原地等死,几个大步冲到死在他手中的一名骑兵那匹战马身边,飞身翻上了马背,也不辨方向,一踢马腹,向着空旷的大漠狂冲直去。后头追杀上来的黑衣骑兵们如何肯放,自是在后头紧追不放,期间也没忘了用羽箭招呼王三娃子一把,怎奈王三娃子骑术甚佳,一起子黑衣骑兵追出了老远,不但无法拉近彼此的距离,反倒被王三娃子越甩越远,看看追不上了,一帮子黑衣骑兵不得不悻悻然地放弃了追击,回头拿那些靠双脚逃窜的民夫们撒气。

    末时正牌,来去如风的黑衣骑军消失在了远处的地平线上,血战过后的战场上一片狼藉,近千具人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铺满了一地,一大群食腐的鸟类在天空中翱翔着,聚集着,出阵阵噪呱的怪叫声,又怎一个“惨“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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