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府的酒宴自然是极为丰盛的,酒好菜香不说,光是摆将出来的歌舞也绝对是天下一流的水准,比起京师里的国宴也绝对低不到哪去,寻常人是无法尝到个中滋味的,然则,面对着美酒佳肴以及绝美歌舞,薛延陀使节乙失扎却有些子心神恍惚,压根儿就无甚心思去体会其中的妙处,眯着眼看了看斜对面作陪的越王府总管王秉和那笑容可掬的脸,满心眼里不是滋味,却又拿这个胖乎乎的太监头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王总管,越王殿下……”乙失扎整了整衣袖,假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一副正式的语气开了口,却不曾想还没等他将话说完,王秉和已然双手举起了酒樽,做出了敬酒的姿势,没奈何,乙失扎只好将话头停了下来,不怎么情愿地也举起了面前几子上的酒樽,端在手上,颇有些子不耐地看着王秉和。

    “乙失扎使节,来、来、来,为了贵我两国之友谊常在,某家再敬您一樽,您代表薛延陀汗国不远千里冒雪而来,某家实是钦佩万分,这樽薄酒谨代表某家对您的崇仰之意,还请使节大人赏脸,某家先干为敬了。”王秉和原本在宫里时就是冰炭司副主事,人情练达得很,自打就任越王府总管之后,更是经常负责为李贞打那些李贞不想见或者是懒得会见的客人,一手太极拳早已玩得出神入化,此时一见乙失扎要开口,立马用一连串的废话堵了回去,闹得乙失扎很有些子哭笑不得,可又不敢真儿个地得罪了这位总管大人,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再饮了一回。

    “王总管,越王殿下究竟何时能得闲?”乙失扎几番被王秉和打断了话头,这回实是再也忍不下去了,酒樽都还没搁下,便急吼吼地将问题抛了出来,语气又急又冲,哪还有半点外交使节的风度在。

    能将老奸巨猾的乙失扎逼到失礼的地步,王秉和心中不禁滚过一阵得意,可却没带到脸上来,而是春风满面地笑着道:“乙失扎使节,您是知道的,安西事务多,即便是新春佳节,殿下也难得有空闲时分,当然了,您来了,殿下再忙也自是会抽空一见的,至于时辰么,某家看也差不离了,来,再饮一樽,容某家派人去看看可好?”王秉和一边笑呵呵地说着,一边又举起了刚满上的酒樽,大有乙失扎不喝上这一樽,他就不派人去后院看探的架势。

    乙失扎身为薛延陀汗国皇室中人,又专管着与周边各国打交道的重任,绝对算得上资深外交老手了,无论是与西域各国还是与大唐打交道都已是家常便饭了,然则却从未有如跟安西打交道这般狼狈过,真恨不得将面前这个笑眯眯的胖太监一把捏死,只可惜想归想,做却是绝对不敢做的,毕竟这肥头大脑的太监身后站着的是越王李贞,非薛延陀所能得罪得起,无奈之下,也就只能强自压下心中的恶气,端起了酒樽,再次一饮而尽,樽底一亮,却不肯就此放下酒樽,而是不言不语地凝视着王秉和,虽说脸上还是带着笑,可眼神却很有些子恨意了。

    “好,爽快!”王秉和虽是不在意乙失扎的怒气,可他却清楚薛延陀乃是大唐边上实力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之一,其军事实力一点都不比吐蕃来得差,戏耍一番可以,逼得太过可就不成了,真要是因此误了越王殿下的大事,他王秉和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此时见酒宴的气氛有些僵了,心下自也有些子打鼓,毕竟他只是奉命招待乙失扎一行人,并不知晓李贞究竟打算如何安排此事,这便放下了酒樽,哈哈一笑,鼓了下掌,将一名随侍在身后的小太监召到近前,低声地吩咐了几句,待得小太监点头告退之后,这才看着略为放松下来的乙失扎道:“乙失扎使节,前些日子魏王殿下特意从江南给越王殿下送来了一帮舞女,一曲《虹霓之舞》美妙已极,尽显南人之柔美,使节大人可有兴趣一看?”

    乙失扎先前几番举动实是颇有失礼之处,心里头也怕这胖太监借题挥,闹得双方不愉快,此时见王秉和已派人去了后院,自是紧赶着找个台阶下,忙不迭地接口道:“哦?真有此事,某倒要好生开开眼界才是。”

    王秉和见气氛已渐缓和,也不禁暗自松了口气,哈哈一笑,也不开口,只是鼓了下掌,一群身着炫丽舞装的舞女从厅堂口鱼贯而入,轻纱飞舞间,乐曲回旋,一场绝美之舞便算是开场了,双方虽都无心歌舞,可好歹是借着这个时机,各自整理心思,却也彼此相安无事了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不说王秉和与乙失扎在那儿周旋个不停,却说李贞一得到大度设上门拜访之时,立马向内书房赶去,才刚到书房门口,就见莫离正埋头于公文间,心顿时中涌起一阵感动与内疚,笑呵呵地开口道:“莫先生,见天就是新春了,有甚事让文华他们去忙好了,何苦累着自己,唔,看样子本王是该给先生家立一立葡萄架了,哈哈……”

    莫离始终不肯结婚,为了此事,不单李贞常常拉郎配,便是两位王妃也没少操心着给莫离创造机会,然则,莫离本人却从不将此事挂在心上,也从不接受这等好意,即便是李贞也猜不出莫离为何会如此抗拒婚姻之事,只是隐约觉得莫离该是另有隐情才对,可问了几次,莫离都绝口不说,若不是莫离喉结、胡子都有,李贞只怕还真要怀疑莫离是不是个公公了,无可奈何之余,也就只能是言语上敲打敲打罢了。

    莫离显然不愿意多谈关于自己婚姻的事情,没好气地对着李贞翻了个白眼道:“殿下后院里的葡萄全都结果了,呵呵,怕是得另外种上些了罢。”

    李贞两位王妃都怀上了,这几日光能看不能动,心里头早腻味透了,又不想在后院里随便找侍女们瞎折腾,倒也憋得难受得很,这会儿取笑莫离不成,倒被反打了一耙,顿时有些子悻悻然,自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嘿嘿地笑了一下,将手一伸,露出了掌心中的那半块玉玦。

    “哦?大度设来了。”莫离只扫了眼那块玉玦便笑了起来,眉头一扬,很是肯定地说道:“看样子薛延陀那头该是有大动作了,殿下打算如何做?”

    如何做?这可是个大问题,不光是安西大都护府一家的事情,还牵涉到大唐远征高丽之举,按照李世民交待下来的秘密任务,就是要求李贞在出兵天山以北之时,务必确保薛延陀不会在大唐边境搅出大乱子,这里头可就很有些计较了——在李贞看来,老爷子之所以同意安西兵天山以北,无非是个权衡之策罢了,只要李贞陷入战事之中,那就势必无法尽心在朝局中搅风搅雨,也方便老爷子所布置下来的局能顺利推行下去,当然了,前提条件是老爷子征高句丽能得胜,不过么,李贞却很清楚此番征高丽绝对无法胜,反倒极有可能小挫上一场,如此一来,如何应对薛延陀的挑战就成了件麻烦的事情,道理很简单——大唐虽强,却绝无两线同时大战的实力,一旦安西唐军陷入与薛延陀的直接冲突中的话,能不能胜就成了个大问题,毕竟薛延陀的实力可不是已然衰败到了极点的西突厥可比的,就目下安西唐军的实力而言,要想击败薛延陀可能来犯的大军无疑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闹不好可能就会是李贞的滑铁卢,眼下大度设突然来访,毫无疑问是试探薛延陀底牌的最佳机会,然则,李贞心中却有些子拿不定主意,这才会在去见大度设之前先找莫离商议一番,此时见莫离一张口便将问题暴了出来,李贞一时间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的。

    “不好说。”李贞迟疑了良久,凝重地摇了摇头道:“据‘旭日’消息,夷男那个老小子最近活跃得很,怕是已经知晓父皇即将亲征高句丽了罢,唔,这几个月来,没少将几大部落分批以迁徙之名调集到阿尔泰山附近,算起来,集结的兵力都快有十五万了,呵呵,还真是有大干一场的样子了,只是不知晓这老小子的决心到底有多大。”

    李贞所言之事莫离自是心中有数,如今的西突厥经过一年的内乱之后,早已不是当初动辄能聚兵四、五十万的强国了,再加上今冬的雪灾一闹,国力已是弱得不堪一击了,别说薛延陀的十五万大军,便是安西的五万余兵马也能横扫整个西突厥的,如今安西与薛延陀之所以都还没动手,并非不想动,而是天时所限罢了,一旦开了春,这战火必然汹汹而起,至于仗会打成什么样子,还真是不好预料,毕竟这不单是两国之间的事,还关系到西突厥内部相互对峙的两大联盟,要想解开这个局,哪有那么容易。

    “是不好说。”莫离点了点头附和了一句,皱了皱眉头,接着道:“若依常规而言,薛延陀一方该是由大度设为帅才对,然则,此子既然来访,其中定是另有蹊跷,若是某猜得不错的话,此番薛延陀大帅之位只怕轮不到大度设的头上,其极有可能是来寻求与殿下联手的。”

    李贞淡定地点了点头道:“嗯,本王先前也想到了此点,此子一心要谋上位,怎奈其并非嫡子出身,虽手握一定兵权,但与其他诸王子相比却并不占优势,此番天山以北战事一起,倒是此子趁机再起的一个大好时机,本王以为此子该是如此这般打算的,就不知这小子葫芦里还藏着啥药。”

    莫离拿起搁在一旁的羽毛扇,轻轻地摇了摇,并没有马上接口,而是皱着眉头思索了一番,这才有些子不确定地道:“此子既然敢来,手中该是握有些东西在,否则他也没资本跟殿下讨价还价,殿下不妨探一探他的底再做计较好了。”

    探底?呵呵,娘的,估摸着大度设那小子一准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哪有那么容易探得出来的。李贞苦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而是转开了话题道:“陇右的粮草如今备得如何了?”

    “陇右各州之粮草如今都已集中到了瓜州,何刺史已来急件,言明大雪封路,无法起运,只能等开春之后,方可安排,何承业已算辎重营一千人马赶到了玉门关,应该没太大问题,至于绍武九姓国那头么,曹国、休国之粮草也正在调集中,那一头道路好走些,部分粮草已押运至明州,其余诸国尚未完成征集之任务,沙魁将军已经加派人手督促,理应不会出岔子。”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乃千古不易之真理,莫离自是心中有数,一听李贞问起此事,不慌不忙地摇了摇羽毛扇,笑着解释了一番。

    “那就好。”这些情报李贞心中未必就无数,之所以要问上一问,除了表示一下重视之外,更多的是想从己方的动态中推测一下薛延陀那头的可能反应,无他,安西唐军如此大的动静压根儿就瞒不过近在咫尺的薛延陀,哪怕李贞这番调粮是打着雪灾之后救济灾民的幌子,可有心人只消稍稍算一算调集粮草的大约总量,也就能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此番出征天山以北本就事关安西之展大势,加之又牵扯到京师里的局,李贞自是有些子患得患失,这一点莫离心中跟明镜似地,只不过也不好明劝,这便笑着道:“殿下何须顾虑过多,薛延陀既然想分一杯羹,那就分好了,到时候再定也不迟。”

    “呵呵,先生所言有理,本王这就会会大度设去罢。”李贞也知道自己这等患得患失的心态要不得,可眼下也没太好的法子来解决,见莫离话中透着劝慰的意思,这便笑了起来,耸了耸肩头,挥了下手,大步出了内书房,往前院行去。

    酒菜哪怕再香、歌舞哪怕再好,可对于无心于此的人来说,一样是种难耐的折磨,眼瞅着舞都过了两场,酒也喝了近半坛子,可越王李贞这个正主儿却始终没露面,不单乙失扎便是站在其身后假装成贴身卫士的大度设也急了起来,也不管啥外交礼仪之类的虚套路了,走上前去,弯下腰贴在乙失扎的耳边低声地叨咕了起来,直听得乙失扎脸色变幻个不停。

    王秉和乃老于世故之辈,虽已瞧见装扮成卫士模样的大度设气宇不凡,却始终没有去多加理会,此时见大度设不管礼节,跑上前来与乙失扎耳语个不停,心中更是坐实了先前的判断,可也不点破,只是笑呵呵地等着二人交谈已毕,但却不待乙失扎开口,抢先道:“乙失扎使节,您恐怕不知罢,我家良娣娘娘不单能歌善舞,更能谱曲,一新作之《十面埋伏》着实堪称一绝,使节大人来得正巧,此曲刚由伶人们操持停当,我家殿下也颇为欣赏此曲之激昂,还请乙失扎使节也不吝评点一番如何?”

    乙失扎被摁在酒席上都已近一个时辰了,早就腻味透了,再被身后的大度设逼了一把,心情更是急躁得很,哪有心思再听啥曲子的,可问题是王秉和言明此曲乃是明月公主所作,不听只怕还不行,一时间不知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扭头看向了站在身后的大度设。

    大度设对于乙失扎扭头看自己的请示姿态极为厌烦,不自觉地便皱起了眉头,加之等了如此之久,再好的心情也被折腾没了,只不过他此番来与李贞私下会晤却关系到将来的大位问题,虽谈不上是来求李贞的,可借用之处却是颇多,实不想跟李贞闹出甚不愉快之处,明知李贞故意不露面不过是种心理战罢了,却也无可奈何,也就无可无不可地轻点了下头,使了个眼神。

    “王总管客气了,既然是娘娘的手笔,那老朽就洗耳恭听好了。”乙失扎得了大度设的暗示,也就只能按耐住心中的不耐,笑呵呵地对着王秉和拱了拱手道。

    “呵呵,好,那就好。”王秉和笑咪咪地鼓了下手掌,但听门帘掀动声清响间,一名身着上着紧身银狐皮袍,下穿贴身皮裤的绝美女子手捧着一把琵琶从厅堂外袅袅地行了进来,满头的珠玉随步轻摇,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端,只向着众人略一鞠躬,神情沉稳地坐到了大堂中央一张高低适中的胡椅上,手轻抬,弦声颤动间,几声脆响暴起,厅堂中原本的浮躁气息瞬间被肃杀之音扫荡一空,但见素手拨弦转急,曲声愈激昂,金戈铁马、杀伐无边,战气激荡,令人有种身临其境之感,末到终了,但见素手一划,琴弦爆出最强之音,而后余音袅袅,渐渐消散在虚空之中。

    “好!”琴曲已停,堂内寂静依旧,众人皆沉浸在热血杀伐之间不可自拔,唯有大度设率先从琴意中醒过了神来,却浑然忘了自身如今的装扮,脱口叫起了好来,这一声喝彩之下,众人这才全都可着劲地鼓掌叫好不迭。

    “越王殿下到!”就在这一片噪杂中,厅堂外传来了数声拖长了声调的喊声,众人自是顾不得再就此曲多加品评,忙不迭地全都站了起来,各自整理衣裳,面色肃穆地恭候着李贞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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