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七算是越王府的老人了,一向都跟随在李贞的身边,与莫离算是老熟人了,在他的印象中,莫离永远是个温文尔雅之人,有着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气度,无论事情如何紧急,也不曾见过莫离有丝毫的失措之处,脸上总是一副从容清雅的笑容,然则,当刘七走进中军大帐之时,却敏锐地现莫离的笑容里似乎隐隐约约有着丝担忧的神色在,心里头猛然打了个突,不由自主地便脱口问道:“莫先生,可是敌情出现了变化?”莫离笑了笑,并没有答话,而是用手中的羽毛扇点了点几子对面的马扎,示意刘七坐下说话。

    论官衔,此时的刘七已是正四品下的高官,还有着壮武将军的头衔,比起莫离的从四品上之王府长史还要高出了一级,然则刘七却清楚地知道莫离才是越王府一系中最核心的存在,哪敢在莫离面前拿架子,此时一见莫离让座,忙不迭地摇着手道:“先生,这可使不得,您坐,末将站着便是了。”

    莫离笑了起来道:“你这个刘七,官当得越大,胆子怎地越小了,坐罢。”

    “呵呵,先生既如此说,那末将就告罪了。”刘七黑脸一红,告了声罪,规规矩矩地坐在了莫离的对面,一副等着莫离训示的样子。

    看着刘七那张显得甚是憨厚的脸,莫离心中还真是感慨万分——两年前的刘七还只是个小小的副队正,因着碾庄血案,险些连命都没了,这才两年多一些的时间,刘七已成长为堂堂正正的朝廷大员,真可谓世事变幻莫测,当然,莫离感慨之余,也甚是佩服李贞的识人之明,一时间竟想得有些子出了神。

    “先生,先生。”刘七见莫离老半天没有开口,低声地叫了两下,总算是将莫离从遐思了唤醒了过来。

    “哦。”莫离自失地笑了笑,摇了摇羽毛扇,脸色平静地开口问道:“万贺城一线之敌可有甚变动?”

    “禀长史,末将始终不曾放松对万贺城之监视,前些日子陈将军攻陷敌王城之后,该城敌军逃卒不少,甚而有从敌三里湾大营逃来的散兵,末将已令人严查,并未现敌军有大举出动之迹象,只是据今日一早之哨报,昨日万贺城有支两千人的小队伍被调至敌三里湾大营,具体情况不明,末将已加派人手调查此事,消息尚未传回。”一听莫离问起了敌情动态,刘七立马严肃了起来,一口气将最近的敌情全都倒了出来。

    听完了刘七的汇报,莫离并未立刻开口,只是飞快地皱了下眉头,默默地想了想之后,突地问道:“尔之所部训练情况如何?”

    刘七沉吟了一下,谨慎地答道:“野战能行,攻城恐有难度。”

    刘七所部乃是各县守备营混编之军,这些守备营官兵大多数是新兵,还是前一次遴选时因各种原因未能入选正规军的官兵,其战斗力只是一般而已,这一点莫离心中有数,此时听刘七这么一说,自是没有疑问,点了点头表示清楚了,起了身,走到帐篷一角的沙盘前,若有所思地看着沙盘,良久不一言。

    “先生,可是龟兹王城处出了意外?”刘七见莫离如此举动,立时明白敌情怕是真有了变化,忙也起了身,走到莫离身侧,试探着问了一句。

    “不好说,只是有可能。”莫离点了点头道:“陈将军处传来的战报尔都看过了罢,现了什么异常没有?”

    “异常?”刘七愣了一下,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所得到的战报,却没现有甚不妥之处,不得不摇了摇头道:“末将实不曾现有何不妥之处,请先生指教。”

    “嗯。”莫离摇了摇手中的羽毛扇,面色凝重地道:“陈将军所部攻陷了敌王城,拿住了那班,却走脱了其长子白凝叶,若是此子逃到三里湾大营,自立为王,而后调动各处军马,以维澄城之兵马袭击漆城、沙雅,以三里湾大军急袭王城,倘若再加上王城中有内应,陈将军所部恐难应对矣。”

    刘七能成为一方统兵大将,自不是弱者,一听莫离此言,再一看沙盘上的形势,立马变了脸色——陈武所部为了达成奇袭之目标,全军皆是轻装长途奔袭,其粮秣辎重全都在漆城,一旦后路被断,再被三里湾敌军大队一攻,其势必危,无论是困守孤城还是突围撤军都有可能遭到重创,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之下场。

    “先生,末将请求即刻兵,强攻万贺城,牵制敌军之回援。”一想清楚形势的变化,刘七立马出言请战。

    “来不及了。”莫离摇了摇头道:“昨日敌军既然调动了万贺城的兵马,想来此时敌大军已向王城进了,而今之计,唯有急拿下万贺城,彻底扫除敌军之后路,方可立于不败之地,刘将军可敢为之?”

    “末将愿立军令状!”势态紧急,刘七自是不敢怠慢,躬身应答道。

    “好,大军即刻出。”莫离也知晓刘七所部之实力,很清楚光靠刘七所部要想拼死尽快拿下万贺城,其损失绝对小不到哪去,可此时却容不得半点拖延——一旦陈武所部守不住龟兹王城,被迫撤离的话,将面临着无处可去的窘境,唯有拿下万贺城,方可给陈武所部留下一条退路,是故,明知道刘七所部此战可能会遭受重大损失,却也不得不强行为之了。

    “末将遵命!”刘七高声应答了一句,大步行出了中军大帐,一挥手,高声下令道:“吹号,全军集合。”须臾,凄厉的号角声在军营中骤然响起,原本正在训练中的各部即刻集结待命,半个多时辰之后,全军整队向一百余里外的万贺城急行去……

    戌时正牌,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狂飙突进了七十余里的唐军在塔里木河畔的一座小山丘下安下了营垒,不是刘七不想乘夜赶到万贺城下,实际上,心急如焚的刘七恨不得连夜对万贺城动攻击,然则,心急归心急,欲则不达这个道理刘七还是清楚的,眼下所部兵马刚从严酷的整训中拔出身来,又狂赶了近三个时辰的路,早已是疲惫之师,若是不加休整,即便到了万贺城下也一样是无能为力,倒不如休整一夜后,明日再行进军为妥,况且因着大军出急促,很多攻城用具尚在路上,就算要攻城也得等到大型弩车之类的用具抵达方有把握,是故,一到了天黑时分,刘七便下令全军宿营,同时派出游骑向万贺城挺进,制造唐军大举而至的紧张气氛,给万贺城的守军以心理压力,至少不能让万贺城的守军睡个安稳觉。

    亥时三刻,夜已深沉,绝大多数将士此时都已熟睡,满军营中除了往来巡视的哨兵们的脚步声外,一片的沉寂,唯有中军大帐里依旧是灯火通明,一起子将领们济济一堂,围绕着明日的攻城战各抒己见,争着要打头阵,那等热闹的气氛令刘七既欣慰又有些子头疼——各部积极请战固然是好事,可要派谁先攻却令刘七很是犯难了,索性不表态,与莫离两人分坐左右,笑呵呵地看着众将争论个不休。

    “报,营门外有一龟兹大将自称百里涛者,求见刘将军。”就在诸将争执不下之际,一名队正服饰的军官大步行进了大帐,高声禀报道。

    “百里涛?”因着身处高层将领之故,刘七自是能接触到“旭日”的部分消息,知晓此人乃是三里湾龟兹大军的后勤辎重官,但对于此等无名之将刘七素来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此时冷不丁地听说百里涛来求见,压根儿就闹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想着出言问个清楚,却听莫离先开了口:“快请!”

    “先生……”刘七疑惑地看了眼莫离,刚想问,就见莫离脸上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意,立马停住了嘴,回头对一帮子将领挥了下手道:“今日就先议到这儿了,诸位都先回罢。”刘七这个主将既然下了逐客令,诸将虽是好奇,却也不敢多问,各自告退而去。

    一阵脚步声响起,身材算不得魁梧的百里涛在几名唐军哨兵的护送下走进了中军大帐,一见到端坐在上的莫离与刘七,先是一愣,而后疾步走上前去,伸手从贴身小衣处取出了一面小巧的令牌,平端在手中,面色沉稳地道:“属下‘旭日’西域分舵副舵主百里涛参见莫先生、刘将军。”

    莫离笑了,笑得甚是欣慰,站起了身来,走到百里涛的身前,很是客气地拍了拍百里涛的肩头,温和地道:“百里将军辛苦了,军情如何?”

    “禀先生,末将离营之前,白凝叶已夺取了军权,此时想来已在前往王城的路上,据密报,王宫中有密道与城外相通,具体/位置不明,末将已生擒了白素心,万贺城守将即是其亲外甥,我军或有可借用之处,此贼如今就在帐外,请先生示下。”百里涛面对着顶头上司,丝毫也没有怯场,高声地回答道。

    饶是莫离素性稳重,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了,可乍一闻百里涛所带来的消息,还是禁不住眼神一亮,心中略一盘算,笑了起来道:“百里将军立殊勋矣,此战能大胜皆将军之功,某自当禀明殿下,为将军请功。”

    “多谢先生,此皆末将分内之事耳。”百里涛倒也没有矫情,拱手行了个礼,退到了一旁。莫离也没多寒暄,快步走到文案前,挥笔书,令人将急信以飞鸽送出之后,这才转过了身来,先看了眼刘七,这才提高了声音道:“来人,将白素心押进来!”

    羞愧、愤怒、失望,伤心,诸般表情参杂在一起的结果就是尴尬,而这正是白素心再一次见到莫离时的真实写照,面对着莫离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白素心恨不得找个地洞一头钻进去,只可惜这中军大帐中别说地洞了,便是老鼠洞都没一个,可怜的白素心也只能是低头不语地站在那儿,甚至连头都不敢抬将起来——一次落到唐军手中,还可以用中了唐军的计谋来遮羞,这一回倒好,被自家人打翻在地不说,还被百里涛这么个无名下将骗得个七晕八素地,这令素性高傲的白素心自觉无脸见人。

    眼瞅着白素心那等狼狈样,莫离并没有出言嘲笑,而是走上前去,亲手解开了白素心身上的绳索,温和地说道:“白老将军受委屈了,来,坐下说罢。”

    白素心虽算不得甚高明统帅,却也绝非平庸之辈,此时一见莫离如此客气,立马明白莫离这是有用得着自己之处,倒也不矫情,搓了搓被绳索勒得麻的手,面色如常地便坐了下来,也不多言,端起帐内亲兵奉上的香茶一气饮尽,将茶碗往几子上一放,面无表情地道:“老朽如今虽是丧家之犬,却也颇有可利用之处,不知莫先生要老朽如何效劳?”

    一瞅见白素心摆出了讨价还价的姿态,莫离顿时笑了起来,摇了摇手中的羽毛扇道:“白老将军有何求耶?”

    “我龟兹溯与大唐亲善,皆是那班小儿胡作非为,方始有刀兵之事,而今那班小儿已成贵国之阶下囚,实属罪有应得,然则我龟兹民众无辜,当不该与那班小儿一道陪葬,若能得先生承诺,老朽可出面招降万贺、维澄二城,举国以内附大唐,永为大唐之一州,不知莫先生信否?”白素心没有提出自己想要什么,却畅谈起了内附大唐之事。

    白素心这话里自然是藏着话的,其隐藏的意思不外乎就是他白素心要当龟兹州的世袭刺史罢了,这么点小心机哪能瞒得过莫离,这不,白素心话音刚落,莫离便哈哈大笑了起来道:“白老将军自称老朽,人是老了,心却不老么,以我大唐威武之师,荡平万贺、维澄二城不过是弹指间事罢了,何须劳动白老将军出马,此事不提也罢。”

    白素心见莫离不以为意的样子顿时一阵气恼,冷冷地说道:“老朽若是没猜错的话,莫先生如此急地出兵,该是知晓王城将有变了罢,稍有迟疑,恐大祸至矣。”

    “白凝叶,跳梁小丑耳,能掀起甚大浪,左右不过是依仗着王宫密道,打算奇袭罢了,有甚难猜之处,其之所为不过自投罗网而已,某请白老将军来,只有一事,白明力不降则与城俱焚,满城百姓恐也将因此而受难,尔既言爱民,何去何从自己选好了。”耳听着白素心带着威胁的话语,莫离笑呵呵地摇了摇羽毛扇,满不在乎地说道。

    王宫中有密道之事白素心只是耳闻,并不确定,加之先前白凝叶也未当众说明,白素心倒是不知道白凝叶打算利用密道奇袭王城,如今听莫离说得如此肯定,再联想起白凝叶孤身逃出王城一事,心中已明了莫离所言十有**是确有其事,心里头原本存着讨价还价的心顿时弱了下去,只是他并不甘心白白帮着唐军招降万贺城,一时间倒有些子不知该从何说起,一味地低着头,不再吭气了。

    白素心不吭气,莫离却没停下敲打他的话语,哈哈一笑道:“京师柴米贵,白老将军一家往后可是要在京师之地生活了,若是没个爵位,这日子怕是不太好过喽,白老将军操劳了一生,若是晚景不顺,某也很是过意不去啊。也罢,人各有志,某不相强,白老将军连日劳累,今晚在营中好生休息一晚,明日某派人护送白老将军先到交河好了,来人,请白老将军下去休息。”

    听话听音,白素心虽不相信莫离真的用不上自己,可他也没胆子拿自己的后半生来开玩笑,真要是按莫离所言,到了京师之后成了无爵位的寄居者,光靠朝廷给的那点儿禄米,只怕过惯了奢华日子的一大家子真要活不下去了,这可是有先例的——当年东突厥被唐军所灭之后,大部分东突厥贵族都是没爵位的寄居者,每月的禄米仅仅只够生存的,个个活得苦不堪言,塞外关于此类的传说可是不老少的,白素心赌不起,一听莫离下了逐客令,立马就心慌了起来,可又不想就此认栽,忙出言道:“多谢莫先生美意,只是不知似老朽这般又能封个甚爵位?”

    “高可封侯,低么,也就县男罢,看情形而定,白老将军自己选好了。”莫离笑着起了身,挥了下手,自有数名帐前卫士走上前来,要押白素心下去。

    白素心一听之下,顿时愣住了,在他看来,若是能劝降了两城之兵,怎么着也能混上了二等公爵的,可在莫离口中却最高只有侯爵,自是不甘心得很,心中暗想着这或许是莫离在诈他,也就不急着答复,起了身道:“此事重大,老朽得好生思索一番,就不打搅莫先生了。”

    “嗯。”莫离毫不介意地点了下头,连起身相送都免了,只是淡然地一笑道:“白老将军是该好生想想才是,我军明日卯时拔营,白老将军还有三个时辰可以决断的,去罢。”莫离话音一落,几名帐前卫士一拥而上,无甚怜悯地架起白素心便出了中军大帐。

    “先生,这老贼给脸不要脸,实是可恶至极。”始终默默不语地坐在一旁的刘七一待白素心被带下去之后,突地冒出了一句。

    刘七所言的可恶左右不过是因可能没仗可打了而心有不甘罢了,莫离又如何看不出来,不过却也没有就此点破,只是笑呵呵地看着刘七,并不开口说话,那略带戏谑的笑容立马令刘七尴尬不已,无奈地挠了挠头,随即自嘲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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