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新帝一旦登基,但凡曾参与过夺嫡的天家兄弟都不会有甚好下场,甚或没参与过夺嫡的兄弟也不见得就能幸免,尤其是那等能力突出之辈更是新皇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物,这一条便是皇权政治的根本,即便李世民那等英明盖世的人物在处理这等事上也是如此,否则也就不会有甚“玄武门之变”了。

    李贞自忖若是自己登基的话,纵或能饶得一起子兄弟的性命,也必定不会再给他们有丝毫东山再起的机会,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将一起子混球全都配到遥远的边州软禁起来,这还算是仁慈的了,若是其他兄弟上了台,那可就不同了,似李贞、李愔这等参与过夺嫡之争的兄弟一准是没得命在,眼下的局势李贞虽不占优,可好歹还有几分机会在,可李愔却是永无出头之日矣,故此,他想要活命就只有投靠能容得下他的兄弟,而李贞就是李愔唯一的机会所在,这一点李贞倒是能确定无疑的,只不过李贞有着自己的计划,并没打算一步登天,而此计划乃是绝密,除了两大谋士之外,便是连燕十八都不清楚全盘,如今面对着上门来投靠的李愔,李贞一时间还真有点儿不知该从何说起才是的。

    话不好说,那就先不说,可送上门来的大礼却还是得收下,李贞默默地沉思了好一阵子之后,沉吟地开口道:“不瞒六哥,小弟如今确是缺人手,能得六哥错爱,小弟感佩在心,日后之事尚不好说,但请六哥相信,小弟绝非卸磨杀驴之辈。”

    李贞从来都是个推托高手,向来不轻易许诺,可一旦许下的诺言却是一定能做到的,哪怕再违本心也是绝不会打折扣,这一点李愔自是心中有数,此时见李贞虽没明说将来一准会如何,可话里的意思却已是很明了了,心中自是喜悦不已,猛拍了下大腿,哈哈一笑道:“八弟觉得适用便好,哈哈,好,爽快,将来之事将来再说罢,哥哥等着八弟的好消息了,时候不早了,八弟你忙,哥哥这就先告辞了!”

    李愔倒是爽快,事情一说完拔脚就走,干净利落得很,却让平白得了份大礼的李贞很有些子幸福的烦恼——按原定计划,李贞此次不准备动,既没有去联络朝臣,也没让秦怀玉、李戈等人动将起来,只是打算看热闹来着,可老六这么紧巴巴地送上了份大礼,却令李贞动也不是,不动也不好了。

    “莫先生,叫您给猜着了,老六还真是送了本王一件厚礼。”送别了李愔,李贞也无心再用晚膳,急匆匆地便赶回了内书房,将手中那份联名折子递给了莫离,脸上并无丝毫喜悦之色地说了一句。

    莫离飞快地将折子扫了一遍,笑呵呵地弹了弹折子,很是满意地道:“殿下,这东西正好适用,蜀王殿下这回可真是送了殿下一番大礼了。”

    “嗯,这些人倒真是老六的全部家底了,不过只怕也派不上甚大用场了罢,别看父皇如今未曾处置老六,只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依本王看来,老六此次难逃配的下场,他这么一倒台,那些个小朝官们一准是跟着吃挂落的份儿,被贬到外地为官基本已是定局,与本王布局朝中之本心实无补益之处。”李贞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头,面露苦笑之色地说道。

    “殿下能看明此点便是好的,日后的事可以日后再议,眼下这份折子倒真是能派上大用的。”莫离不以为意地笑着说道。

    “哦?先生之意是……”李贞一听之下,立时来了兴致,精神为之一振地追问了一句。

    莫离淡笑了一声,摇了摇手中的羽毛扇道:“殿下明鉴,如今吴王、魏王都已动,后日的早朝显而易见必将是场混战,众朝臣蜂拥而动,各拥其主,若是无人为殿下出头呐喊,那反倒令人生疑了,不单弱了殿下的声势,只怕圣上心中也一准会起疑心,如今蜀王殿下送上这么份大礼,岂不是正好合用么。”

    嗯哼,哈,想必老莫早就算到老六会来送礼了,怪不得先前始终坚持要咱不必去联络朝臣,敢情根子在这儿呢,嘿,这厮好算计,明明心里头啥都算到了,却故意不先说出,就爱玩玄虚的!李贞这才想明白前些日子莫离始终坚持不必去动用手中势力上本的缘由所在,没好气地白了莫离一眼,苦笑着道:“莫先生,下回遇事还是先说明了好,本王胆子小,经不得吓。”

    “哈哈……”见李贞如此作态,莫离与纳隆面色古怪地对视了一眼,各自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声远远地传出了书房,在夜色下荡漾不已……

    贞观十六年四月十九日,李绩率齐州平叛大军回到京师,兵部侍郎李贞奉旨替天子郊迎凯旋大军,并颁布封赏诏书,各军将士论功各有赏赐不等,其中一个冲上齐州城头的薛仁贵因功得以晋升为左金吾卫骑曹,算是成为了十六卫中的一名低级军官,正式踏上了军旅生涯的开端。

    值此夺嫡争斗正日益激烈的当口,李贞演了这么一出代太子郊迎的戏码,一时间不少持中立态度的朝臣都不禁为之意动,各自在心目中揣测李世民的用心所在,一时间关于李贞得了圣心的流言倒是平地而起,传说纷纷,不过嘛,流言怎么传李贞都不在意,他心里头自是清楚,这么出戏不过是老爷子导演的罢了,左右不过是要自个儿无法置身于夺嫡大戏之外而已,其实并没有其他意思在内,故此,李贞除了安顿远征大军之外根本不与朝臣私下联络,也不私下接见远征大军中的心腹之将,便是薛仁贵也同样被李贞拒之门外,倒叫一起子跟风的朝臣们暗自叨咕个没完。

    贞观十六年四月二十日,晴,又到了早朝的日子了,这一日的早朝可不同寻常,或许将是定夺大唐未来气象基调的一朝,是故,众臣们都起得极早,卯时还差一刻呢,所有的朝臣们便都已赶到了朝房,倒是按着往日习惯而来的李贞却反倒成了到得最晚的一个,才刚到朝房门口呢,就现这朝房里的气氛实在是很有些子诡异——往日里总是按品级坐一块儿闲扯的朝臣们如今已形成了数个大圈子,魏王李泰是一大拨,吴王李恪那儿又是一大砣,李道宗等不打算参与其事的宗室们又是一大帮,看热闹的朝臣们又是一聚,老九李治、老十李慎等几个小一些的亲王又是一圈,还有数十名朝臣正眼巴巴地等着李贞的到来,这一见到李贞露了面,呼啦啦地便围了上来,问安的问安,讨好的讨好,那般子热情倒令李贞很有些子吃不住劲了,额头上都见了汗。

    呵,这个萧邈还真是能来事儿,娘的,老子昨日不过就是给了个暗示,这小子一呼噜竟然能拉扯起如此多人来了,看来老子还真是有点儿号召力的么!李贞一边笑容满面地跟围上来的朝臣们寒暄,一边不动声色地盘点了下人数,猛然觉,这围上来讨好的朝臣们竟然过了六十之数,比起老六所给的那份名单上的人物整整多出了一倍还有余,虽无甚重臣在内,可胜在人多,倒也很有一番气势的,若是再算上秦怀玉、李戈、王坤等军中新锐,这文的武的可就都全了,比起吴、魏双王来也差不到哪去,这令李贞得意之余,也不禁有些子心虚——真要是让老爷子一巴掌全给打死了,还真是可惜得紧了些,可问题是如今箭已在铉上了,不也不成了,李贞也只能期盼老爷子打的班子能轻一些了罢。

    事到如今,一帮子兄弟们虽没正式扯破脸,可彼此间的矛盾却已是公开化了,再也无可调和,见着李贞进了朝房,不单吴、魏双王,便是李治等一帮子小的也都装成没瞅见,别说招呼了,便是笑脸都没给一个,各自跟身边的心腹谈笑着,就当李贞是空气一般,不过李贞却也不在意,也不去跟其他兄弟寒暄,只是跟围在身侧的朝臣们嘻嘻哈哈地闲谈着,打着上朝前这段难熬的时光。

    左等等,右等等,所有朝臣们都在等,可等了许久,天色都大亮了,卯时都过了,却始终没等到那声熟悉的“上朝”之声,大家伙都等得心焦无比,谁也不晓得老爷子究竟唱的是哪出戏,就在朝臣们等得不耐烦之际,却见内侍少监柳东河急匆匆地从朝房外走了进来,还没等朝臣们问,就听柳东河憋足了劲宣道:“陛下有口谕,今日不朝,众臣有本上奏,无本退朝!”

    柳东河这话一出,满朝文武先是一片死寂,紧接着喧哗之声大作,谁也闹不明白李世民来上这么一手的用意何在,李贞虽也同样惊疑不定,不过他本来就没打算在此次早朝全力以赴的,自是无可无不可,可魏王李泰就不同了,他可是费了偌大的心机,打算就在此朝一战定乾坤的,如今老爷子来个不上朝,这令李泰很有种一记重拳打到了棉花堆里的感觉,郁闷地简直想吐血,不管不顾地大步走上了前去,面色铁青地瞪着柳东河看了好一阵子,这才面色稍和地开口问道:“柳公公,父皇可是身体不适?小王身为儿臣,自该进宫问安一、二,还请公公代为通禀一声。”

    李泰这一开口,满朝房的大臣们立时静了下来,都想听听柳东河是如何分说的,却不曾想柳东河口风紧得很,只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道:“老奴不知,陛下只是交待今日不朝,殿下若是有旁的疑问,且容老奴回禀圣上。”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又是一片大哗。

    妈的,老爷子搞什么鬼?这场大戏不是老爷子自己挑起的么,怎么临到头了,却又缩了回去,搞什么妖蛾子?难不成老爷子怕了么?唔,或许罢,而今朝臣分化实在是严重了些,这等局面只怕出了老爷子原先的预计,看样子老爷子玩上这么一手,是打算虚晃一枪了,嘿嘿,先挑起夺嫡的纷争,而后看看都有哪些人物跳将出来,等搞清了状况之后,再来个釜底抽薪,呵呵,一鼓作气,再鼓而衰,三鼓而竭,这兵法之道老爷子还真是个行家,唔,若是换成咱处在老爷子那个位置上,只怕也只能如此做法,看样子,老爷子接下来将会对朝局进行清洗了,就算不清洗,私下做工作只怕也是不免的,支持诸皇子的重臣们若是听话也就罢了,倘若不听话,嘿,只怕难逃被贬的下场,闹得最欢快的老四这回怕是要一脚踢到铁板上了,呵呵,有意思!就着一片哗然声,李贞心思动得飞快,立马想明白了事情的关窍所在,不免暗自庆幸自个儿没有全力动,眼瞅着朝臣们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地议个不停,李贞已然打定了主意,率先排开众人,走到了柳东河的身前,也不多言,只是笑呵呵地将早已备好的兵部事务折子递了过去,说了声:“有劳柳公公了。”这便大袖一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朝房。

    一见李贞如此突兀地来上了这么一手,满朝文武都有些子傻了眼,待得李贞离去之后,一起子大臣们也只能将原本打算当庭提交的奏本一一呈上,百无聊赖地各自散去不提,一场原本可能是大唐立国以来最激烈的朝议就这么还没开始便烟消云散了,这令满朝文武大惑不解之余,不得不感慨天威难测。

    天威确实难测,就在群臣们无趣地各自散去之后,一代大帝李世民却并没有闲着,而是在甘露殿中看起了折子,不过李世民却并没有如同往日一般地细看,而只是看个由一帮子内侍监知书达理的太监们整理出来的节略,也不怎么关注内容,只关心这折子是何人所上,又是支持那位皇子,这不看也就罢了,一看之下,李世民的脸色便愈沉了下去,待得一起子太监们将名目整理出来之后,李世民脸上都已寒得能结出冰渣子了,就这么端坐在龙椅上,一句话都不曾说过,那等威严之势,令一帮子奉诏而来的内侍省太监们心胆俱寒,双股战栗者不胜其数。

    “柳东河,备辇,朕要到天牢一行!”就在诸宦官各自揣摩着圣意如何之际,李世民突地开口断喝了一句。

    “是,陛下。”冷不丁听到圣谕的柳东河被吓了一跳,也不敢问缘由,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一路小跑地自去准备御辇不提。

    巳时正牌,帝驾出宫,巳时一刻抵达刑部天牢,帝召见被囚月余之废太子李承乾,独处相谈几近半个时辰,无人知晓这对父子究竟谈了些什么,一时间朝野震动,值此立储之争已明之际,满朝文武当即议论纷纷,朝野间流言遂起。

    什么?怎会这样?老爷子好端端地跑去看老大那厮想搞啥子?李贞原本正在兵部理事,一听到“旭日”传来的消息,头皮不禁一阵麻,也顾不得再署理政务,将事务分派了下去,自个儿急急忙忙地便打道回了王府,也顾不得歇口气,立马将莫离、纳隆两大谋士召集到了书房,紧赶着议了起来。

    “都说说看,父皇今日不早朝却跑去看老大那厮是何道理?”李贞早已派人回府将自个儿对老爷子今日不早朝的判断告知了两大谋士,此时自是不必多浪费口舌再去解说,直截了当地将问题摆了出来——李贞可是来自后世,自是知晓后世清朝康熙年间因诸皇子夺嫡闹得不可开交,导致康熙帝不得不将废太子再次搬出来的戏码,尽管李贞也知道大唐年间没有这等戏码,可问题是如今原本好端端的历史早已被李贞闹得面目全非了,天晓得这等蹊跷事儿会不会搬到唐朝来上演,李贞心里头可没有半点的把握了,若真是如此,就李承乾那等记仇的恶劣品性,一旦翻了身,一起子兄弟们可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不是么?

    两大谋士都是当世智者,尽管李贞没将心事说明,可他俩却都明白李贞在担心些什么,各自互视了一眼之后,纳隆率先开口道:“殿下莫急,废太子起复无望矣,就算陛下肯,诸臣也绝对不会同意,这一条是必然之事,依某看来,陛下此举不过只是表明一下父子情深罢了,并无其他用心,若说有的话,那只能是一个信号。”

    “信号?什么信号?”李贞有些子不耐地截口问道。

    莫离笑了一下道:“这个信号便是说,哪怕诸皇子夺位失败,陛下也绝对不会过于己甚,就连想要造反的太子都如此,参与夺嫡之争的朝臣们就更不会加以重处了,陛下这是下决心要立储了!”

    “哦?何时?”李贞先是一愣,接着很快便明白了过来莫离之言有理,立时好奇心起,不由地紧赶着问道。

    “不清楚,不过应该快了,这几日便会开始。”莫离轻轻地摇了摇头道。

    ***,该来的总是逃不过去,也罢,等着便是了!李贞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由地苦笑了一声,不再多言,默默地走到了窗前,凝望着皇城的方向,陷入了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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