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朝日炫耀出道道柔和的金光,将雄伟的太极殿渲染得分外巍峨端庄,离得越近,那种扑面而来的肃穆就越逼人,很是有种让人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尽管李贞早已习惯了上朝,也早已没了那等新鲜与期待的感觉,可此时走在官道上,李贞的心情却还是不免有些子紧张,没错,就是紧张,无他,此次早朝不同往日,乃是夺嫡序幕的开始,一旦开始,那就再也停不下来了,回头已无可能,有进无退,胜生败亡,其中再无转圜的可能性,饶是李贞心性沉稳,到了此际也依旧不免心潮澎湃,险些难以自己。

    罢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赌了!待得随众踏上了太极殿的台阶,李贞略一停顿,抬头看了眼大殿门口的牌匾,深深地吸了口气,稳定了一下心神,自失地笑了笑,将患得患失的心情抛诸脑后,大踏步地走入了大殿之中。

    或许是早已意料到今日早朝的不同寻常,也或许是念及父子争斗,而心中有所不忍之故,李世民并没有如同往常一般早早出现在大殿上,而是任由满朝文武在大殿上等候了近半个时辰,甚或连个告知都不曾有。

    “皇上驾到!”就在众臣们等得心焦而窃窃私语之际,一声尖锐的太监嗓音响了起来,一起子宦官簇拥着李世民从后殿转了出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见李世民总算出来了,文武百官们忙各自收敛心神,跪倒在地,三呼起万岁来。

    李世民大步走到大殿中央的龙椅上坐定,脸色平静地虚抬了下手道:“众卿平身。”

    “臣等谢主隆恩。”满朝文武依着惯例谢了恩,各自起身站好,可就在此时,李世民却并没有如同往常一般等着大臣们出列奏事,反倒是率先开口点起了名来:“李贞。”

    啥?老爷子想搞啥子来着?李贞一听老爷子一个就叫到了自个儿的头上,顿时愣了一下,搞不清老爷子究竟唱的是哪出戏,可老爷子既然开了口,李贞自是不敢怠慢,忙大步走出宗室队列,一头跪倒在地道:“儿臣叩见父皇。”

    李世民并没有叫起,而是饶有深意地扫了眼李贞,很是平淡地问了一句:“尔自领旨筹备武举事宜,时至今日已三月有余,如今可有章程?”

    嗯?咋整的?老爷子好端端地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了?厄,该不会是打算给今日的早朝定个调吧?难不成老爷子试图避开诸臣上本言及内廷那桩丑闻?李贞心里头疑窦丛生,不过脸上却平静如昔,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道:“回禀父皇,儿臣自领旨以来,不敢有丝毫懈怠,经兵部同仁及礼部李尚书并一干同僚之通力配合,现如今章程已基本完备。”

    “那好,就说说罢,朕听着呢。”李世民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说了一句。

    该死,老爷子还真是打算定朝议的调了,妈的,没门!李贞一听之下,心中顿时有些子愤然——扳倒胡家叔侄固然是斩断了李泰在宫中的爪牙,可那仅仅只是个开头罢了,李贞真实的用心在于对付长孙无忌,若是内廷丑闻就此淡化,李贞先前的安排岂不是全都落到了空处?问题是老爷子已然话,不答又不成,可把李贞给郁闷坏了,无奈之下,只好迅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地开口道:“父皇明鉴,儿臣以为武举科乃是我大唐后备武将之重要补充,势不可轻率,故此,儿臣将武举分为正科与绝伦科两类,正科先考弓马,科目为先步射,后骑射,合格者进入策论环节,以《孙子兵法》、《黄石公三略》、《太公六韬》、《魏缭子》、《心书》、《吴子》以及《括地志》为武科七经,是为考试之范畴,以策论高下为定夺,胜选者进入沙盘推演,以历代战例为考核之依据,策论优胜者进入最后一场,是为校场比武,以三场总排名一者为状元,二者为榜眼,三者为探花,其余名次与科举同,武进士以上者可进入我大唐军中任官职;在此之外尚有绝伦科,其意在选拔文虽有差,然武艺实出众者,不考策略,唯凭武艺,分弓马与校场比武两科,优胜者亦与正科同,所不同的是正科三年一大比,绝伦科为恩科,何时举行皆由圣裁。”

    “武科亦分州试、道试、殿试三级,州试优胜者为武秀才,道试优胜者为武举,殿试优胜者为武进士,唯有武举之人方可进京大比,绝伦科则不限身份。各州、道中试之武秀才、武举之名额按人口计数有差,殿试取则仅取武进士三十六名,状元、榜眼、探花为一甲,传胪以下至十名为二甲,其后为三甲,所取中之武进士俱有选官之资格,由兵部遴选所任缺各官职,并由吏部审核,父皇恩准,而后方能成事,京中大比各科目之考官由父皇裁定,以兵部、吏部、礼部之官员出任,州试、道试由各州、道之相应官员主持,朝廷派员督察,以确保公平选拔,由各道之御史监督武举之选拔程序,以防弄虚作假之虞。此章程为儿臣及李尚书共同拟定,望父皇明察。”

    李贞畅畅而谈,将整个武举科的构思和盘道了出来,虽说其中大部分是借鉴了后世武举科的内容,但还是有不少自己的东西,毕竟大唐此际武风极盛,可识字的武人却尚不多,整出个绝伦科来也算是给了那些出身微寒而无法读书的武人一个出头的机会,李贞所奏之事放之后世并无甚奇特之处,可对于此时的大唐来说却是划时代的构思,前无古人的创举,更难得的是李贞所言条理清晰,丝毫不曾留下漏洞,算得上是老成谋国之言,待得李贞奏答一毕,满朝文武先是一片肃然,而后窃议之声大起——李贞所奏之武举虽是可行,但却触犯了朝中的潜规则,毕竟如今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大多是世袭之辈,从科举出来的官吏少之又少,而且基本上都是低级官吏,连参与朝议的资格都没有,李贞这法子真要是实行了,对于朝中显贵的世袭之路必然要造成极大的冲击,只不过因着李贞在军中的威望极高以及朝臣们的私心难以摆上台面的缘故,实不好当庭反驳,只能是私底下交换着看法罢了,一时间满大殿嗡嗡之声大作起来,却无人敢站出来指责李贞的不是。

    “诸位爱卿对此可有何见解?”李世民没想到李贞仅仅短短的三个多月时间便能将章程整理到如此详尽的地步,心中自是嘉许不已,不过却并没有就此表态,而是环视了一下乱哄哄议论着的朝臣们,很是平静地问了一句。

    得,李世民此话一出,原本正自议得热闹的文武百官们反倒静了下来,人人三缄其口,一时间竟无人出头去质疑李贞,大殿里宁静得有些子诡异起来。

    别人不急,魏王李泰可就有些急了——值此夺嫡之争即将全面展开之际,若是真让李贞办成了此事,威望之高只怕他拍马也赶不上了,可麻烦的是当初提议武举之时,李泰自己正是起人之一,这会儿要想出面反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再说了,凭他自己的能耐还真无法从李贞所说的这些章程中找出啥漏洞来,可内心里却又不甘心让李贞得了如此大的彩头,无奈之下,只能暗地里拼命地给自己一边的心腹们打着手势,让众人出面质疑此章程。

    “陛下,老臣以为越王殿下所言虽是有理,然,其中实有不妥之处,其一,我大唐屡经征战,自有名将无数,若是从武举中大肆选官,恐寒了将士之心;其二,依越王殿下之章程,便是走卒贩夫亦能参与武举,若如是,士大夫之颜面何在?其三,未经战阵之辈骤然居之高位,恐难胜其职,岂不闻当年赵括纸上谈兵葬送四十万赵兵之举乎?故此老臣以为此事还是暂缓为宜。”就在一片尴尬的宁静之中,黄门侍郎韦挺站了出来,畅畅而言地说道。

    韦挺,雍州万年人,隋民部尚书韦冲之子,与李建成乃是总角之交,曾是李建成的心腹手下,玄武门之变后被贬岭南,旋即于贞观初年回京任主爵郎中,后迁尚书右丞,又迁黄门侍郎,其女为已死的齐王李祐之正妃,不过其并非李祐一系的人,而是魏王李泰的重要心腹。

    妈的,老四那厮就是沉不住气,他娘的,这回被老爷子牵着鼻子走了,该死的!李贞一见韦挺跳了出来,心头顿时火起,到了此时,李贞又怎会看不出老爷子的用心何在,左右不过是避开宫中话题,诱使李泰先行招,造成二王对立之局面,从而将主动权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中。

    要想破解眼下这个局面,摆在李贞面前的只剩下一条路——战决,尽快将武举这个话题打过去,给吴王李恪动攻势留出足够的时间,要想做到此条,那就必须将韦挺彻底驳倒,不给李泰一系的人马留下一丝反击的机会,故此,李贞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默默地跪在地上,等着魏王一边的人马全跳出来再行凌厉一击。

    “陛下,微臣以为韦侍郎所言极是。”

    “陛下,此事尚须慎重为妥。”

    “陛下,臣同意韦侍郎之言,此武举之事表面上看起来大利于国,实则有损军心士气,断不可轻忽,还需再详加研判为荷。”

    ……

    果不出李贞所料,韦挺刚一出言,魏王府一系的朝臣们立时站出了一大帮,其中不凡杜正伦、芩文本这样的重臣,到了末了,那些个不是魏王一系的人马也纷纷出列表示反对武举的实行,只不过大多数以文官居多,武将只有段志炫等寥寥数名老将。

    一帮子老臣扯来扯去都无甚新意,左右不过是门阀之论罢了,这令李世民心里头不免有些子失望——李世民虽是出身权贵之家,又贵为天子,可凭心而论,他却不是个很重出身门之人,实际上,李世民对世家门阀是极为深恶痛绝的,否则当初也不会下令吴王李恪去重修《氏族志》,再者,当今朝中武将是不少,可大多都是年过五旬的老将,至于青年将领中真能摆上台面的算来算去也就李贞、秦怀玉等寥寥数人,一只手都能算得过来,要不当初选拔征讨薛延陀大军之先锋官也就用不着来个校场比武了,在李世民看来,李贞所上的奏章恰好能解决眼下武将青黄不接的局面,只不过一来如今群臣齐起反对,二来李世民也还有别的考量,故此,李世民并没有开口支持李贞,而是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看着兀自跪倒在殿前的李贞道:“贞儿,对诸大臣之见解尔有何解释?”

    解释?呵呵,好一个解释!这解释起来还不就没个完了!到了如今,李贞心里头已经彻底明白了老爷子的用意,无论李贞解释不解释,跟魏王李泰都算是对上了,彼此间已经算是扯破了脸,缓和的余地已经不大了——按李贞与李恪私下的协定,今日早朝本就只打算以扳倒胡家叔侄为目的,并没有打算彻底跟魏王扯破脸,甚至也不打算提出立后的争议,一切先按兵不动,等着魏王先招,而后再来个见招拆招,却不曾想被老爷子横里插上一杠子,全盘计划几乎已处于崩溃的边缘了,心里头的邪火不肖说是大得很,只不过当着老爷子的面,哪有李贞作的余地,没奈何,李贞也只能轻轻地皱了下眉头,将思绪整理了一番,开口道:“父皇明鉴,韦侍郎之言不过是酸儒之见罢了,赵括者,虎父之犬子耳,只配坐而论道,上阵则是软脚蟹而已,不值一提,其之所以能骤然居高位,左右不过是仗着其父之名望罢了,跟世袭又有何不同?其又何曾有真材实学,若是此等样人参与武科,便是武举都通不过,又何谈能领兵四十余万?是故,儿臣以为武举出来之干才定当胜过那些无能的荫袭之辈,此其一也;其二,古人云: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而今我大唐故是屡经征战,然善战之士众多,能通兵略者少,且诸老将军皆年事已高,若无武科,后备人才从何而来?倘若不幸出一赵括,大唐之颜面何在?至于出身门则更是可笑,岂不闻樊哙乃屠狗辈,刘备不过一卖席之小儿,古今名将中出身卑贱者不计其数,即便是本朝怕也不少罢,若依韦侍郎所言,这些名将岂不是该一辈子屠狗卖席乎?此等不思进取之言,请恕儿臣不敢苟同!”

    李贞这番话说得极不客气,相当于往所有出列的朝臣脸上猛扇了一个大耳刮子,咚咚作响不说,还疼得紧,偏生这番话条理清晰,有根有据,那起子大臣们尽自脸上烧,却找不出丝毫的破绽来加以反驳,闹得人人脸上无光,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是讪讪地退了下去。

    李贞生性沉稳,甚少在朝中长篇大论,有事之时推托的多,主动伸手的少,一手太极功夫玩得出神入化,从不轻易与人生争执,这还是一次当众说出如此的长篇大论,言辞之逼人,词锋之尖锐,大异其往日的为人,如此做派不单朝臣们为之侧目,便是李世民也看傻了眼,愣愣地瞧着李贞,一时间竟然忘了开口,好半会之后,见众朝臣都不再开言,李世民眼中掠过一丝异色,挥了下手道:“诸位爱卿可还有甚不解之处?”

    不解之处自然是有的,满殿大臣中不服气的大有人在,可此时见李贞如此伶牙俐齿,丝毫不给人留半点情面的架势,哪还有人愿意上前去平白得罪了李贞,再说了,就算有心上前理论一番的大臣们要想从李贞的话里挑出毛病来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大家伙一时半会也做不到,场面立时冷清了下来,就在此时,宗室队列中行出了一人,却是晋王李治,但见李治急走数步,跪倒在李贞的身边,颤着声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八哥所言甚是,此乃利国之大事,儿臣恳请父皇恩准。”

    老九?妈的,这小子啥时候变得如此大胆了?李贞一见是李治站出来支持自己,不但没有高兴,反倒起了疑心,再想起上朝前李治说过老爷子要他从即日起开始早朝的话,一股子不祥的预感立时涌上了心来。

    果然不出李贞的所料,李治才刚一开口,李世民立时赞许地点了下头道:“雉奴说得好,这折子朕准了。”老爷子话说到这儿,停了停,又接着道:“雉奴,你也不小了,该是历练一下的时候了,也罢,这折子上的事就交给尔去办好了,若有不明之处,多跟你八哥探讨一、二。”

    什么?我靠!你个死老爷子的,敢情您老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妈的,老子栽树,老九摘桃,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李贞一听之下,头脑顿时嗡地一声,险些就此炸开,好在城府深,强自忍了下来,默默地跪在那儿,啥话都不说,倒是李治却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磕着头道:“父皇明鉴,孩儿不曾有历练过政务,恐有疏失,还是请八哥为主,儿臣愿意辅助八哥成此大事。”

    “谁人也不是天生便能办事的,不会可以学到会么,这样好了,若是不懂,可以来问朕,也可以去问问司徒,就这么定了罢。”李世民不以为意地挥了下手道。

    “这……”李治略一迟疑,看了眼李贞不敢接口。

    妈的,老九这个混球既要当婊子,还要立贞节牌坊,***!李贞心里头歪腻透了,可却又无法作,只能是笑着点了点头道:“雉奴不必担忧,若有何疑难之处,哥哥定会全力支持的。”

    李治见李贞表了态,这才恍若大松了一口气般对着李世民磕了个头道:“儿臣领旨,谢父皇隆恩。”

    “嗯,尔等兄弟当齐心协力,办好此事,下去罢。”李世民笑着挥了下手,示意兄弟二人退下。

    妈的,亏了,待会儿要是不能扳回来,老子可就亏惨了!李贞肉疼得很,却又没敢多说什么,只能是老老实实地磕了个头,退到一旁不提,可就在此时,监察御史姚鹏突然从文官队列里疾步走了出来,高声道:“启奏陛下,微臣有本章在此!”

    好!总算是来了!一见到姚鹏站了出来,李贞立时精神一振,眼中闪动着期颐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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