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才素有“鬼才”之谓,用计往往直指人心,环环相扣。人若一步落其算中,则步步为其所算,再无反手余地。

    蔡琰《汉末风云·戏忠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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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曼成正望着博望城燃起的冲天大火惊疑不定,忽听前方人喊马嘶。他以为是官军伏兵,刚要整军拼死力战,却见来的是一队衣甲残破、狼狈无比的溃兵,人数约有六七千。为首一人满面黑灰,仔细辨认,却是自己的心腹大将韩忠。

    “韩忠,你怎生来到此处?”张曼成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颤声问道。

    韩忠看到张曼成,翻身下马扑倒在地放声大哭:“大哥,小弟无能,有负大哥重托。我们的大军和粮草辎重……全被那狡猾的官军一把大火烧没了!”

    张曼成心中不祥的预感终于变成现实。他只觉眼前一黑,胸口烦恶难当,一口鲜血“哇”的喷在马前,翻身从马背上摔下。先前中那一枪,皮肉之伤尚在其次,最严重的是被枪锋附着的真气伤到脏腑。此时还可以端坐马上,全靠一身深厚内力将伤势强行压制住。此刻骤闻噩耗心神动荡,内力不免运转紊乱,被强行压制的内伤终于爆发出来。

    “大哥!”韩忠仓皇的大叫,连滚带爬的扑过来将张曼成扶起,在他耳边连声呼唤。

    好半天后,张曼成才悠悠醒转,他看一眼身边泪眼滂沱的韩忠,猛地用力将他推开,吃力地站起身来,怒骂道:“哭个鸟!好大一条汉子,弄个娘们的样子给谁来看!常言道胜败兵家常事,关键是弄清楚自己为什么失败,下次找回场子便是!本帅为你,那博望城中的大火是如何燃起来的?”

    张曼成这一番大骂反使韩忠平静下来,他用力抹干眼泪,恨恨地道:“大哥,那官军实在太过奸诈。他们在离城之前,便已将许多干柴与硫磺焰硝等引火之物遍藏于城中民居的屋顶之上。我军入城后,因见城中并无百姓,便未再立营,叫将士们都在民居中安歇。今夜戌时左右,从城外四面忽地射进无数火箭,将各家屋顶上的柴草尽都引燃,整个博望城立时变成一座火海。可怜许多兄弟便这样被活活烧死在栖身的民居之内。小弟本想率大军从县城北门突围,却听到那边喊声大作,想到北门是我军来路,敌军必定伏以重兵。于是反其道而行之,转从南门突围。岂知那官军偏偏在南门外设下埋伏,领兵的正是那个叫做钟晔的小崽子!一场大战后,从城中出来的近两万弟兄又折损大半,得以脱身的便只有眼前这六千余人。”

    “好厉害!”张曼成由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喃喃道,“却不知设下此局的人是谁?竟将我等每一步都算得死死地,数条计策环环相扣,根本不留给人还手的余地!”

    韩忠问道:“大哥,我等眼下该当如何?”

    张曼成沉吟一阵道:“博望城那边定是走不通了,大家辛苦一些,从东边绕道而行返回宛城。那里还有我们的十万大军,稍作休整便可卷土重来,报仇雪恨!”

    失去了所有的粮草,余下的七千残兵又是多半带伤,张曼成他们这一路走得当真辛苦之极。若非此时正值初夏,有不少鸟兽野菜野果之类可以拿来充饥,只怕他们这些人不须官军来杀便要活活饿死。饶是如此,因为饥饿、伤病和逃兵,等到了宛城附近时,七千人马已所剩不过五千。

    张曼成功力深厚,耳目灵通,忽地听到前方传来淙淙流水之声。他精神一振,在马上直身张望,大声道:“前面便是白河,大家快走几步,等过了河便可回到宛城了!”

    众人亦是精神大振,想到马上便可在宛城吃上一餐饱饭,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所有人都暂时性地忘记了疲劳,那灌了铅似的双腿不觉变得轻快了几分。

    很快到了河边,大家都知道白河的河水不深,此时又非严寒天气,因此不待主将法令,便迫不及待地噼里扑通跳入河中涉水渡河。

    张曼成微微皱眉,但想到这里已算得上是自己的地盘,便将心头的一丝隐忧抛开,驱使战马跳到水中。等下了水后,张曼成微微有些奇怪。往日白河虽浅,却也能没过半个马身,今日怎么才堪堪淹到马腹。转念一想,以为是近日天气干旱少雨之故,便不再放在心上,只顾催马过河。

    白河上游,戏志才战在河边的一个土丘上,右眼凑到手中举着的一个一头粗一头细的黄铜管前,将下游的黄巾军残兵渡河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看到下方的绝大多数人马都到了河心,他将铜管放下,双手一合,将全长尺余的三节套铜管合拢成三寸长的一段放回囊中——这是一具“天工坊”出品的单筒望远镜,镜片是用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切割打磨制成,因加工难度极大,到目前为止也只做成了这一具,却被他硬生生霸占了去。

    “传令放水!”

    随着戏志才一声令下,身后的一名士卒挥动令旗。守候在河边的一千士卒见到令旗摇动,一齐动手用挠钩套索将装填沙石后堵塞河道的麻袋扒开。积蓄了数日的河水登时化作一条轰隆隆咆哮怒吼的巨龙,排山倒海地往下游泻去。

    刚刚走到河心的众黄巾听到上游传来的声响,纷纷扭头去看,顿时呆若木鸡。只见一道高约一丈的水墙势不可挡地从上游压了下来。

    “快逃!”不知是谁狂喊一声,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哭天喊地不要命往两岸逃去,却有哪里来得及。一个大浪过去,河水逐渐恢复正常的深度,但此时水面上原本密密麻麻的人头已变得稀稀疏疏,绝大多数人都不知被这一个巨浪卷到了那里。

    大浪来时,张曼成急中生智,奋力将掌中的浑铁枪插入河底。在他的无匹巨力之下,全长丈半的铁枪足足有七尺的长度没入河底。他双手抓牢枪身,双腿则牢牢地夹紧胯下的战马,这条铁枪便如一根定海神针将他们一人一马定在水中。等河面恢复平静后,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举目四顾,看到这一片凄惨景象,心中一片悲凉。

    “若抓到那布下这连环毒计之人,本帅定将他碎尸万段!”向着河水的上游,张曼成悲愤地狂吼一声,一口殷红的鲜血喷了出来。

    到入夜前,残余的不足一千黄巾终于来到宛城的南门。早已心力交瘁又内伤复发的张曼成一句话都懒得说,挥一挥手,令始终卫护在自己身边的韩忠前去叫门。

    “上面是哪位兄弟,大帅回城,请速开城门!”韩忠催马到了城门下仰头叫道。

    话音未落,随着“嗡”的一声弓弦轻鸣,一支银镞朱茎白羽的劲箭由城上射下,又疾又狠又准地从韩忠张大的嘴中贯入后颈穿出。

    “城上的兄弟为何要射我?”韩忠简单的头脑中掠过这个疑问,一声不吭地从马上摔下,当场便已气绝。

    “韩忠!”张曼成心头一阵剧痛,险些再次喷血,他愤怒地望向城中。

    宛城的城门缓缓打开,吊桥放下,一队官军从城内杀出。为首一员女将,骑乘“骕骦”神骥,手提沥泉神枪,正是徐风。早在张曼成进兵至博望城之前,徐风便已经带着鹰奴与风雷卫,率领三千精兵绕过敌军大队人马潜行至宛城。在夜晚她亲自带着鹰奴与二十八风雷卫潜入城中,凭借三十人的强横身手夺下城门,接应三千精兵入城,一举拿下已被张曼成抽空精锐只余裹挟而来的老弱妇孺的宛城。

    “张曼成!”徐风清朗的声音在阵前回荡,“如今你已是穷途末路,不速速束手就擒,还欲负隅顽抗吗?”

    张曼成苍白如纸的脸上忽地恢复红润,仿佛沉重的内伤霍然而愈。他平端浑铁枪,喝道:“全军听令!”

    他身边总数已不满一千的衣甲残破、腹内空空又是疲惫欲死的黄巾战士举起无论在任何危机的关头都未曾丢弃的刀枪,齐声应道:“愿随大帅死战!”

    张曼成却沉声道:“所有将士留在原地不得妄动,本帅死后,你等立即弃械投降!”

    “大帅!”众黄巾又惊又怒。

    “闭嘴!”张曼成厉声道,“难道你们要违背本帅此生的最后一道命令?”

    所有的黄巾将士眼中都滚出热泪,他们用力地握紧手中的武器,用尽全身力气狂喝一声:“喏!”

    “好!”张曼成哈哈大笑,“本帅去了,若有来世,当再与诸位兄弟相聚,凭掌中刀枪一腔热血,为与我等一般卑微的草民搏取一份尊严与公道!”说罢猛催战马,向着对面的军阵冲杀过去。

    望着孤零零一人一骑冲杀过来的张曼成,徐风眼中露出激赏神色,轻声道:“你是个英雄,为表示对你的敬意,我便送你一个英雄的结局!”双腿一夹胯下的神骥“骕骦”,闪电般从阵中冲出,迎向对面冲来的张曼成。

    两柄长枪在虚空交错,擦出一串灿烂的火花。火花中,一滴鲜血,一缕青丝轻轻地落在地上。

    两人圈回战马,徐风轻抚耳畔被对手枪锋割断的青丝,将沥泉枪横置马鞍,双手抱拳向着张曼成遥遥施了一礼。

    张曼成宛如一尊塑像般凝定在马背上。片刻后,随着喉间一个红点浮现出来,双目的神光逐渐涣散。

    众黄巾战士一齐跪倒在地上,俯首哭道,“大帅,英灵不灭,一路好走!”

    从初到南阳时在新野城下的一战,到后来的火烧博望、奔袭宛城,总共不过短短一月时光,南阳的黄巾之乱便已基本平息。虽然各县仍有一些零星的骚乱,不过都已难成气候,南阳本郡的兵力足以应付。若说此战首功,则非戏志才莫属。在我麾下隐忍多年的戏志才只初露獠牙,便使得拥兵十数万肆虐南阳令到朝野震动的张曼成灰飞烟灭,其谋算之精准,布局之周密,设计之巧妙,令所有知情者叹为观止。

    不过此时的我顾不上庆祝胜利,而在为如何处置眼前这无比巨大的“胜利果实”而苦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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