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行舟没有说话,起身向屋外走去。

    陈留王微微一怔,赶紧跟上。

    商行舟从屋侧的石阶走到了屋顶,看着应该是一处观星台。

    微寒的夜风拂动他的衣袖。

    陈留王这时候才注意到,这座道观居然没有设置寒暑的阵法。

    商行舟抬头望向星空,没有负手,青色的道袖随风向后轻摆,看上去就像是戏台上的丑角,仿佛下一刻,他便会微微蹲下,然后向前疾冲,或者向星空里跳去,最后又可笑的落下。

    陈留王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识里与甘露台上的圣后娘娘做起了比较。

    “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商行舟的声音很淡,就像风一样,没有任何味道,也没有重点,更无法感知到他真实的情绪。

    陈留王不知道他的这句话到底指向何处,疯狂的是徐有容还是皇帝陛下?将要灭亡的又是谁呢?

    商行舟的眼神在星海里渐趋幽深,再没有开口说话。

    陈留王告辞,走出长春观后忍不住回首望向那片屋顶。

    他依然不确定今夜的洛阳之行是否正确。

    今晨徐有容约他在国教学院相见,说了那些话,显得非常刻意。

    她让他感觉到刻意,本来也是一种刻意的行为。

    但如果他本来就没有这种想法,又怎么会被这种刻意打动?

    这些年来,他的野心隐藏的极好,没有任何人知晓,甚至包括他的父亲与莫雨这些熟人。就连天海圣后当初也只是有所怀疑,并没有确定,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她根本并不在意的缘故。

    但他没能办法瞒过徐有容。

    当年在皇宫里,他就觉得那个小姑娘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怪异,总是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当初她没有揭穿自己,为何现在却来说这样的话?如此刻意地给了自己这个机会?

    陈留王无法错过这个机会,他也知道如果自己的反应稍微有些不妥,便会被商行舟视为挑拨,所以他表现的非常平静而且坦诚,现在看来,这样的应对是可行的,至少商行舟没有什么反应。

    那么接下来自己应该怎么做呢?

    陈留王连夜赶回了京都,来到太平道的王府门前时,晨光已然尽散,冬日到空,暖意渐至。

    看来冬天真的要过去了,到了万物更新的时节。

    陈留王有些感慨地走进了王府。

    “你应该很清楚,圣女是想要利用我们逼迫皇帝陛下站在教宗那边。”

    相王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去洛阳?”

    “有容做事向来都公平,就算是谋略,也极为光明正大。”

    陈留王现在已经变得更加平静,哪怕面对着父亲无比幽冷的眼光时,神情也没有变化。

    “野火固然可怕,但如果没有这一把火,我们就连火中取粟的机会都没有。”

    相王的眼神忽然变得狂暴起来,里面隐隐有火光闪耀,声音则是变得更加寒冷:“但你有没有想过,唯乱中方能取胜,她有能力让道尊的心境乱起来吗?”

    陈留王说道:“我了解有容,就算最后还是道尊胜利,也必然是一场惨胜。”

    相王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你觉得什么时候会开始?”

    陈留王说道:“从她约我到国教学院见面的那一刻,这场棋局便开始了。昨夜她入宫,便是杀棋”

    相王微微挑眉,说道:“杀棋?”

    陈留王说道:“是的,这一步棋乃是天下争棋,必须以天下应之。”

    相王感慨说道:“原来风雨已至。”

    “风雨过后,才能见彩虹。”

    陈留王说道:“小时候娘娘教过我,彩虹来自太阳,而我们才是太阳的后裔。”

    相王明白他的意思,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陛下的血脉同样纯正。”

    陈留王说道:“但他终究只是个残废。”

    相王眼里的野火渐渐熄灭,但和儿子一样隐藏了很多年的野心却渐渐显现出来。

    他说道:“到时候教宗陛下会同意吗?”

    陈留王说道:“有容如果败了,教宗陛下自然不会活着。”

    “最后一个问题。”

    相王问道:“你一直没有说过,如果圣女赢了怎么办。”

    陈留王笑着说道:“除了全家死光,还能有什么代价配得上这场天下争棋?”

    相王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也笑了起来——随着带着几分自嘲意味的笑声,他眼里的野心渐渐消散,神情越加温和,圆脸像老农或者富翁一般可喜,可亲。

    他双手扶着肥胖的肚子,感慨说道:“你与平国的婚事看来得抓紧办了。”

    ……

    ……

    清晨的离宫非常安静。

    竹扫帚微枯的尖端与坚硬的青石地面磨擦的声音,从远处不停传来。

    陈长生睁着眼睛,看着殿顶那些繁复难明的花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到五时他便醒了过来,这是非常罕见的事情,醒后没有立刻起床,则是更加罕见。

    赖床这种事情,对很多普通年轻人来说是人间至美的享受,但对他来说,这毫无疑问是浪费时间的极不负责的举动,会让他生出极大的罪恶感。

    他这时候没有起床,是因为这是他在离宫居住的第一天。

    对周遭的环境他还有些陌生,有些不适应,甚至有些隐隐的畏惧。他不知道起床之后应该去哪里洗漱,会接受怎样的服侍,甚至不知道昨夜脱下来的衣服这时候被整理到了何处。

    他也不知道昨天夜里徐有容进宫与师兄说了些什么。

    直至被檐角占据大部分天空的幽静外殿都被冬日照亮,他终于起床了。

    他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安华。

    昨夜那些用蜡烛请愿的千万信徒,在夜深的时候终于被劝说离开,安华却没有走。

    她在殿里已经等了整整半夜时间,眼睛看着有些红,不知道是疲倦所致,还是哭过。

    “关于你姑母的事情,似乎只能这样处理。”

    陈长生接过她手里的道衣,看着她微红的眼睛,带着歉意说道:“希望你不要怪我。”

    安华连声说道:“怎敢责怪陛下。”

    陈长生听出她没有撒谎,不解问道:“那你因何伤心?”

    安华低头问道:“陛下,您真准备离开吗?”

    在大周之前的很多朝代里,道门同样也是国教,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很多位教宗。

    教宗没有任期,直至回归星海的那一刻,都将是整个国教的执神权者。

    但历史上的那些教宗里,确实有几位或者是为了追寻大道不愿被俗务缠身,或者是因为某事心灰意冷,最终提前结束了自己的任期,选择隐入深山不见,或是去了星海彼岸。

    安华自幼在青曜十三司学习,后来做了教习,把自己的青春全部奉献给了国教,对道典里的某些经典可谓是倒背如流,自然清楚这些事迹。她越想昨天夜里陈长生在光明殿里说的那句话,越觉得陈长生可能会选择那条道路,很是紧张不安,连唐三十六安慰劝解的那些话也都不再相信,一夜里流了好几次泪。

    陈长生看着殿上那片被檐角分开的天空。

    他再次想起了那夜曾经感知到的星海那边如井口般的黑夜。

    他会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但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如果有更远的地方,当然要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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