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崖洞里醒来,第一眼就看见那般血腥恐怖的画面,紧接着便是逃亡,再逃亡,虽说曾经有过几句简短的对话,但事实上,这还是陈长生第一次有时间认真看看这名白衣少女的模样。不知道是因为中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白衣少女的脸颊有些不正常的浮肿,虽说无法掩去她眉眼的清丽,但即便没有这些浮肿,也不过是清丽罢了——对普通女孩子来说,清丽便是极好的形容词,但秀灵族乃是古精灵族与树妖族混血的后代,向来以美貌著称,不然也不可能成为人类与魔族贵族们最贪心的对象,少女既然是秀灵族人,清丽一词只能说明她生的很是寻常。

    她像个婴儿一般抱着双膝,侧躺在青草地上,紧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眨也不眨,仿佛沉睡不醒,但陈长生记得她的眼睛,那双眼眸在崖洞里给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的眼睛很于净,被落落和唐三十六都称赞过可以用来照人,她的眼睛也很于净,但和他不同。

    她的眼如秋水,却不是湖水,而是一抹更淡更清的水色。

    那只青瓷碗静静地搁在檐下,一场清新的春雨洒落大地,顺着檐角淌落,嘀嘀嗒嗒,渐成琴曲,不多时,春雨渐停,阳光重现明媚,那只檐下的碗仿佛先前,但碗中多了些水,没有颜色,却仿佛带着春意,没有味道,却仿佛冲过一番新茶。

    是的,便是瓷碗里的那层水,清澈而浅,但不薄。

    看着沉睡中的少女,陈长生很想她睁开眼睛,让自己再看看那抹空山新雨后的水色。

    紧接着,他想起在崖洞里初见时,曾经看到她眼瞳四周泛着一些奇诡的幽绿火焰——如果所料不错,那应该是南客种下的毒——孔雀尾翎的剧毒,非常难以解除,难怪作为与自然亲近,极擅药草祛毒的秀灵族人,也被这毒弄得如此虚弱。

    陈长生把手搁到她的脉门上,发现她的经脉竟是空荡荡的,几乎没有残留任何真元,更加可怕的是,她的气血明显流失了太多,脉搏已然滑软无力,如果再这样持续下去,只怕她真的有可能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死去。

    这个发现让他紧张起来,赶紧想办法,只是随身携带的药物与食物,已经被他在昨日那场战斗中抛出来打人,他想了想,把神识送入剑柄里,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在看似已经空无一物的彼处,找到了一个箱子。

    那是最后一个箱子,很是沉重,刚刚出现在青草堆上,便让地面向水里沉下去了三分。

    打开箱盖,无数明亮夺目的金叶子和整整半箱晶石,出现在他的的眼前,最上面还有一份薄薄的书册,那是离山剑法的总诀。

    这是落落给他的拜师礼里,最直接,也是最厚重的一份。

    如果这箱子里的金叶子与晶石用来买屋子,应该能很轻松地把整条百花巷都买下来。

    如果他愿意把那本离山剑法总诀毁掉,就连秋山君都会来给他行大礼致谢。

    但在这片凶险的草原里,金叶子和离山剑法总诀没有任何用处,他把金叶子尽数推到一边,把离山剑法总诀放回去,把那半箱子晶石全部取了出来,在她的身边堆满,然后走到青草地边缘,盯着那些浅浅的水泊开始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做什么。

    片刻后,他的右手向湖水里插去。

    只是现在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已经变得极为缓慢,动作自然也更加缓慢,手的动作与计划完全不能相配,水花微起,却落了空。

    正有些无奈地时候,他忽然发现手臂四周的水面结了一层浅浅的霜。

    下一刻,他把手从水里抽了出来,手指间紧紧握着一只肥美的水蛇,那只水蛇没有任何挣扎,明显是被冻僵了。

    他现在连抓水蛇都没有能力,但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至寒气息,却可以帮他做些事情。

    再次缓慢地挪回她的身边,他抽出短剑把水首的头砍掉,然后凑到她的唇边,开始向里面灌血。

    她这时候毫无知觉,自然不知道吞咽,难免有些蛇血从唇角溢了出来,画面看着有些血腥。

    片刻后,水蛇里的血放光了,他把蛇身搁到一旁,看了看那少女的脸,从袖子里取出手帕,开始替她仔细地擦拭

    就算在这种时候,他还是在按平时那样生活。

    水蛇的血内含辛火,用来补血最合适不过,再加上奢侈无比地堆满她身边的晶石,想来至少可以保证她不会在睡梦里死去。

    陈长生到这时候才稍微松了口气,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四周无法望穿的青草,开始真正地发呆。

    缺少药物,无法直接补血,很难治好她,而且他自己的情况也很糟糕。

    黑龙在幽府外的湖水里沉睡,散发出来的玄霜寒意,不停地修补着他腑脏上的伤口,但那只能治标。

    他这时候很虚弱,心跳和呼吸极为缓慢,和那些冷血动物在凛冬将至之前的情况很相似。

    这意味着冬眠即将到来。

    黑龙用来救他的方法就是冬眠。

    冬眠就是睡觉。

    他这时候最需要的便是睡一场,大睡一场,睡到天昏地暗,地老天荒。

    但他不能睡。

    因为她在睡,所以他就必须醒着。

    这种感觉很痛苦。

    想睡却不能睡,那画面有多美,作为最有效的刑罚手段,可以想象这是如何的难熬,陈长生为了让沉重的眼帘不会合起,作了更种努力与尝试,拍脸、洗脸、掐腿、试图集中精神,直到最后,他的神识落在那块黑石上,才瞬间真正的清醒过来。

    黑石与笔记一道搁在他那个世界的极偏僻的角落里,如果不是仔细去搜寻,很容易错过,或者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又或者是哪怕濒死的时候,他本能里也知道珍贵,所以昨天他没有把黑石和笔记连同别的那些事物一道扔进两道光翼里助自己脱困。

    从西宁镇到京都,退婚从来都不是重要的事,对他来说,重要的是大朝试,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凌烟阁里静思一夜,为此他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时间与精力,最终才达成了这个看似不可思议的目标,然而与之前付出的代价相比,他在凌烟阁里的收获相形之下却显得有些可怜,他并没能直接找到逆天改命的秘密,只拿到了这块黑石与笔记。

    所以他当然会对黑石与笔记格外珍视,希望能够从中获得更多的东西,事实似乎也是如此,在天书陵前陵观碑的那个夜晚,那些石碑飘浮在他的识海中,却始终无法绘满那片星空,就在那时黑石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帮助他一举突破到通幽上境,那么这份笔记呢?

    位置是相对的,这是王之策笔记里的开篇第一句话,也是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

    他望向绿意浓到化不开的草原,默默体会着这句话,没有什么发现,却忽然间想到昨日自己和折袖从崖顶跳进寒潭,最终却是从湖面里游出来,当他为了避开南客双侍的追杀向湖底不停沉去时,最后回到这边却是跳进了夜空里……位置是相对的,也是相反的?

    周园这个世界难道不是一个平面,而是两个相对的位面组合在一起?以溪河最上游的那道山崖为界,那边的湖光山色是个世界,这边的山川草原则是相对的另一个世界,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便是那座寒潭以及暮峪前十余里外的那片池塘?

    陈长生在心里默默推算着这些世界,紧接着,他又想到昨天为何自己会和折袖一道去山崖那边的世界,为何会从那边的世界回到周园正面的世界……那都是因为一道剑意,最初追遁剑意而去,最后则似乎是被那道剑意带了出去。

    昨夜在湖水深处他快要死去,最后时刻发生的异变,怎能忘记。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的金属球,轻轻抚摩着,若有所思。

    随神念微动,一阵细微而密集的摩擦声与撞击声响起,瞬间,黄纸伞出现在他的手中。

    沉默片刻后,他站起身来,拿着黄纸伞向前方伸去。

    黄纸伞没有任何反应。

    他转动身体,黄纸伞在空中缓慢地移动,带起数道微风。

    当黄纸伞指向他此时以为的西南方向某地时,忽然停了下来。

    不是他让黄纸伞停下,而是黄纸伞似乎不想再移动了,便是青草堆上的风都骤然间消失无踪。

    一道轻微却清晰的颤动,从伞面传到伞骨再传到伞柄,传到他的手里,最后传进他的心里。

    一道剑意出现在遥远的前方。

    这道剑意很飘渺,就像昨天他在寒潭边感知到的一样,但又很强烈,让他本能里生出几分敬畏。

    那道剑言无声无息,仿佛静止在那处已经无数年,但出现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召唤。

    陈长生想着昨夜最后时刻黄纸伞带着自己狂奔的画面,喃喃说道:“这道剑意是在找你吗?”

    沉默片刻后,他看着黄纸伞说道:“还是说……你就是用来寻找这道剑意的?”

    (黄纸伞的设计真的太有趣了……我一直都很喜欢伞,各种伞,因为伞可以扮演很多角色,比如,此时的雷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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