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画的表情很平静,在得知赵亢风的真实身份后,她神色间也没产生太大的变化,只是轻轻的捏着手绢,端正的坐着,对襟大袄的宽袖在身侧铺开,像是一只被雨水打落的蝶。

    “堂哥,”终于,她出声了,“他活不了了,是吗?”

    看着这样的李锦画,李谨言的心里闪过一丝不忍,可赵家父子两代都为俄国人做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是能放过他们的理由。否则,因他们而死的亡魂该如何安息?

    “锦画,我不想骗你。以他的所作所为,就算我不杀他,少帅和大总统知道了也不会放过他。”

    李锦画轻轻应了一声,右手缓缓抚过腹部,“堂哥,前天我晕倒了,家里请了大夫……”

    听到李锦画的这番话,李谨言的眉头蹙了起来。

    “赵家几代单传,他没有叔伯,也没有兄弟。唯一的老父如今也卧病在床。”李锦画缓缓抬起头,目光看向李谨言,双眼终于闪过了一丝波澜。

    李谨言有些猜不透李锦画的意思,她是要为赵亢风求情?

    “堂哥,我不是要为他求情,”李锦画拧紧了手帕,“他没了,我的孩子就是赵家唯一的血脉。我只想最后见他一面。”

    “锦画,”李谨言双手交握,声音和缓,“不管怎么样,我都能保证你今后衣食无忧,生活无虞。你可以有新的家庭,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在来之前,我去见过老太太。”李锦画笑了,“老太太和堂哥说了一样的话,可我不愿意。”

    “为什么?”

    “说我死心眼也好,怎样也罢,嫁进赵家的这段时间,是我从出生到现在过的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李锦画虽然在笑,眼角却带上了眼泪,“他骗我也好,利用我也罢,但他对我的好,我都记着。他做了不好的事,我不为他求情,我唯一的能做的,就只是这样。”

    说着,李锦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的泪已经消失无踪,“这门亲事是我自己选的,有什么样的后果也只能我自己担着。”

    李谨言还想劝李锦画几句,可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劝她吗?怎么劝?这个小姑娘说出的话和表现出来的态度,都让他感到有些无力。

    “锦画,你真的考虑好了?”

    “恩,我仔细想过的。”李锦画点头,再一次笑了,“这么做也是为了我的孩子。”

    她已经考虑好了,在老太太的佛堂里,她就都想清楚了。

    唯一仅存的那一丝侥幸,也在得知赵亢风的真实身份后散去了,她不能为他求情,她没念过书,却也知道什么是民族大义,什么是国之大节,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赵亢风是对她好,可他做的一切都是错的,大错特错。

    她可以不计较他骗她,利用她,因为他对她是真好,但其他人呢?就像堂哥说的,堂哥放过他,楼家也不会放过他。

    她是个妻子,却也即将是个母亲。她的孩子,不能有这样一个父亲。

    最终,李谨言答应让李锦画和赵亢风见上一面,亲自带她去了鼎顺茶楼。

    城外的情报局总部所在是个秘密,李锦画想要见赵亢风,只能选择把他带出来。有哑叔在,李谨言也不担心中途会出现什么岔子。

    等了不到一盏茶时间,哑叔和两个情报局的人就带着赵亢风走上二楼。不知哑叔用了什么手段,赵亢风的脸色依旧苍白,左脸颊还带着几道血痕,步态却十分沉稳,很难看出他之前受过大刑。

    “锦画……”走进房间,他看到了李谨言,最先出声叫的却是李锦画。

    是故意做戏?还是想博取同情?亦或是认为李锦画已经开口为他求情?

    没人能猜到他此刻在想什么,就如他无法猜到,李锦画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夫君,我有了你的骨肉。”李锦画温婉的笑着,在赵亢风脸上乍然闪过一抹惊喜时,接着说道:“为了咱们的孩子,我什么都愿意做,你呢?”

    赵亢风的错愕和不甘,李锦画的淡然和脆弱,全都落入旁观者的眼底。

    短暂的沉默之后,赵亢风的声音在室内响起:“我明白了。锦画,好好照顾自己。”

    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赵亢风离开了。

    李锦画静静的坐了一会,直到面前的茶水凉透,才站起身,“堂哥,我该回去了。”

    回李家,然后回赵家。

    “我送你。”

    “谢谢堂哥。”

    李锦画又一次笑了,就像当初赵亢风带着她返回察哈尔,意气风发的骑在马上,告诉她,要为她去草原猎狼时一样,笑得静谧,温柔,像是一幅定格在时空中的仕女画。

    送李锦画回李家的路上,李谨言突然开口:“锦画,我可以送你出国,像锦书一样。”

    “出国?”李锦画摇摇头,“堂哥,我和二姐不一样。”

    “可……”

    “堂哥,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就得自己走。”李锦画侧过头,“当初,大老爷逼你嫁进楼家,堂哥应该比我现在的处境要难上百倍千倍吧?”

    “锦画,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李锦画转回了头,“其实都一样,路是人走的,日子都是人过的。何况,从今往后,整个赵家都是我们母子的,堂哥真的不用担心我会过得不好。”

    车子开到李府大门前,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李锦画走下车,两步之后,回过头,对车中的李谨言笑道:“堂哥,我会好好的,真的。”

    李谨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突然觉得很累,身体累,心也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开车吧。”

    两天后,赵亢风染急病去世的消息传回了察哈尔,一同传去的,还有李锦画身怀有孕的消息。很快,赵家就派人来了关北城,彼时,赵亢风已经入殓,赵家人能看到的只有一具上好的樟木棺材。

    棺材的四面都被钉紧,李锦画在一旁哭得伤心,赵家人哪怕觉得赵亢风的死因蹊跷也没人出声。更不会去怀疑棺材里的不是赵亢风。在来关北之前,躺在病床上的老爷就发话,这次来关北,无论少夫人说什么都要照办。

    李锦画同赵家人一起回了察哈尔,她身边多了两个丫头,四个下人,赵家也没人开口询问。临走之前,她对李谨言提出了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要求,李谨言答应了她。

    在李锦画返回察哈尔后四天,卧病多年的赵老爷子也与世长辞。赵家父子接连命丧黄泉,赵家老宅里忽然传出李锦画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祥的流言。原本一副柔弱样子的李锦画,却在此时露出了非同一般的手腕,借着这些流言清除了赵家老宅中的一批人,其中不少都是赵家父子生前的心腹。他们前脚离开赵家,后脚就失去了踪迹,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不过却有传言,他们趁着赵家父子新丧卷走了不少的财物,倒是引来不少人的觊觎,可惜的是,连人的影子都找不到,更别说钱财了。

    处理完这些事之后,李锦画关闭赵家宅门,说是为公公和夫君守孝,谢绝了所有女眷的登门拜访。几乎断绝了赵家同外界的全部联系。

    与此同时,赵家在北六省内的钉子被一一拔除,察哈尔省长王充仁的身边也少了两个熟悉的面孔。赵家在蒙古和俄罗斯的关系网也被北六省情报局一手掌控。

    至于引起这一切的源头,马尔科夫依旧被关在情报局的地下牢房里,丁肇和乔乐山几乎每天都来和他喝茶聊天,旁听的还有即将代替他成为欧洲知名间谍的美籍犹太人大卫。

    不过,很快他的名字就将改成马克西米连科尔,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巴伐利亚人。

    察哈尔的事情还没完全结束,热河那边又传来消息,豹子已经查明了戴建声那个外室的身份,她是华俄混血,父亲一方有俄罗斯贵族血统,母亲貌似还能和满清皇室扯上点关系,这让李谨言完全始料未及。

    “消息属实?”

    “属实。”站在李谨言跟前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看着就像是卖力气的,可实际上,他却是北六省情报局里数一数二的好手,豹子没被李谨言提拔起来之前,就是在他手底下做事,还要叫他一声队长。

    俄国人吗?

    李谨言仔细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给在伯力的楼少帅发一封电报,戴建声倒没什么,可戴国饶是楼家的老臣,在楼大总统遇刺期间,一举擒获企图反水的第九师师长孟复,立下了大功。不管怎么说,事情查到戴国饶这里,要顾及的地方总是不少。

    电报发出去了,楼少帅一直没有回电,李谨言不知道是中途出了问题,还是楼少帅也在为难,只能下令豹子在热河那边继续盯着。偏又赶上和英国人的租船合同出了点问题,一大批货都积压在港口,李三少忙得脚打后脑勺,一个劲的上火,嘴里起了泡,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累了一天,回到大帅府,李谨言连饭都不想吃就躺倒在床上,单臂搭在额前,闭着眼睛,一动也不想动。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房门被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在室内响起,那是军靴敲击在地板上的声音。

    他幻听了吗?

    可脚步声却没有消失,直到来人停在床边。

    摘去了手套的掌心温热,覆上他的脸颊,李谨言半睁开双眼,然后倏地瞪大。

    “少帅?!”楼少帅不是该在伯力吗?前段时间不是还发电报说要打库页岛……

    “恩。”楼逍坐到床边,大手抚过李谨言的脸颊,随后捏了捏他的肩膀,“瘦了。”

    下一刻,他就被楼少帅拉到了怀里,大手自然的在他身上左摸摸右摸摸,貌似在确认,怀里这个的确是瘦了。

    “少帅,”李谨言被楼少帅摸得有些不自在,扣住他的手腕,“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

    “不是要打库页岛?”

    “计划做了改变。“

    “我发出的电报你收到了?”

    “恩。热河的事交给父亲,”楼少帅站起身,顺带把李谨言也拉了起来,“晚饭没吃?”

    “那个……”

    李谨言话没说完,肚子的咕噜声就出卖了他。

    楼少帅也没给他“解释”的机会,把他拉起来之后,门外就有丫头送来了热水,楼逍摘掉军帽,亲自拧了毛巾给李谨言擦脸,擦手。

    “少帅,我自己来。”

    “不是累了?”楼少帅没理会,拉住李谨言的手腕,继续擦。

    屋子里的丫头全部相当淡定,对眼前一幕视而不见,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谨言干脆眼一闭,豁出去了,爱咋样就咋样吧。

    热腾腾的饭菜很快就送了上来,一盆白米饭搁在桌子上,米粒晶莹饱满,格外诱人。

    闻到饭菜的香气,李谨言的肚子又开始叫了。他这才想起,除了早饭,他中饭也只是随意吃了几块点心,不饿才怪了。

    一骨碌从床上下来,先给楼少帅盛了满满一碗米饭,自己再盛一碗,两人一起动筷子,风卷残云,盘子顷刻就见了底。

    楼少帅的饭量一如往常,李三少却超长发挥,连吃了四碗米饭。

    放下筷子,擦擦嘴,回顾此次“战绩”,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饭桶者饭桶吗?

    超长发挥的结果是,李三少果断吃撑了。被楼少帅拉着到院子里遛弯,下人丫头们依旧是目不斜视,好像眼前拉着李谨言的手穿过回廊的,根本不是那个镇日冷着脸的楼少帅。

    “好点了?”

    走在前面的楼少帅突然停下,侧过头,黑色的双眼看过来,让李谨言的心都漏跳了一拍。

    一张脸看了三年也该看习惯了吧?怎么还是会觉得耳根子发热?

    不过这样的长相,也的确……

    想着想着,李谨言又开始走神,或许是这段时间都在忙,身体的疲惫积累到一定程度,加上吃饱了又犯困,李谨言站着就开始眼皮打架。

    楼少帅看了他一会,俯身将他整个人都抱了起来,大步走回房间。

    李谨言顿时清醒了,这可是在外边,就算都是“自己人”,也实在不像话!

    “少帅,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楼少帅没说话,抱着他继续往前走,长腿大步,转眼间就到了房门前。

    李三少干脆低头当起了鸵鸟,还是那句老话,爱咋地就咋地吧!

    身体接触到柔软的被褥,一直打架的眼皮终于再也睁不开了,李谨言能感到解开他衣领的手指,拂过他耳边的呼吸,还有包围着他的,再熟悉不过的体温。

    无意识的蹭了蹭,触感也没差。打了个哈欠,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夜,李谨言睡得很好,醒来时身旁早就没了人,留下的痕迹却表面他昨夜不是做梦。

    起身的动静惊动了房门外的丫头,李谨言一边洗脸漱口,一边问道:“少帅呢?”

    “少帅在书房。”

    “哦。”擦干手上的水迹,李谨言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自鸣钟,刚过了八点。

    简单用过早餐,没急着去工厂,想起楼少帅昨天说的事,抬脚去了二楼书房。刚好遇上从书房里出来的萧有德。

    “萧先生?”

    “言少。”

    萧有德并未多言,打过招呼后就告辞离开,李谨言看着他背影,总觉得他刚刚的神情好像有点不对?

    “少帅,萧先生这是?”

    “父亲派他去热河。”楼少帅示意李谨言过去,仔细看了他一会,“脸色好些了。”

    “去热河?”

    “戴家的事。”楼少帅拿起一份文件,递给李谨言,“戴国饶写信向父亲请罪,传言是他手底下的人放出去的。”

    “他做的?为什么?”

    “保命。”

    正如楼少帅所说,楼五小姐听到的那个传言的确是戴国饶的手笔。

    当戴国饶知道儿子竟然和一个间谍扯上关系,气得拿起手杖狠狠的打了他一顿,还砸破了戴建声的头。戴家是绑在楼家船上的,戴建声此举无疑是把戴家往死路上引。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戴国饶不会以为能把这事瞒住,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事捅出去,让楼家自己来查,查得清楚明白,查清这其中都是怎么回事!

    涉及到后宅女眷,哪怕外人知道了,也只当是他戴国饶的儿子被女色迷昏了头,不会把事情扯到间谍的事情上去,否则即便楼大总统放过他,官场上的对头也会想方设法的踩死他,他在军中的本家兄弟也未必能帮得上忙。到头来,说不定还会受到拖累。

    运气好的话,还能留下戴建声一条命,可戴家在楼家这条大船上的位置是否能保住,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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