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瀚多日在船上睡,他的船舱当然是最大的一间,就算如此也感觉狭窄逼仄,加上船身左摇右晃,十多日间不得好眠。

    上岸之后,南安侯府是替他在原本的军寨内安排了上房休息,这里原本就是东藩防御使官厅所在,整排的房舍都是驿舍,专门招待到岛上来公干的官吏,条件自是相当优厚。

    早晨天麻麻亮时,李瀚按在京师的习惯就起身了。

    岛上却是一片寂静,东藩这里办公的时间偏晚,根本没有官吏出现,整个官衙区域都是无有人踪。

    李瀚梳洗完毕还无人过来侍奉,决意出门用早点。

    到了外间,才看到有人走动,白天看各处,发觉南安这里,原本是官衙为正中,四周是民居,外围是酒楼商行的规划设置。

    只是没有城墙……李瀚熟读经史,这是每个翰林的必修功课,一入翰林院,第一件事就是帮着修前朝国史,顺道熟读历朝故事,包括长编,人物状,行状,笔记等等。

    所以李瀚记得相当清楚,当初开辟东藩,就在南安溪这里择址立寨,先立军寨,再盖衙门,然后是几处道观寺庙,接下来是附属民居,再就是商行店铺。太祖初衷,就是要在这里立一个转运港口码头,将东藩发展成一个贸易港口城市。

    所以从开辟之初,这里就没有打算立过城墙堡垒,毕竟孤悬在外的海岛,也不会有北虏侵袭之忧,就是最多有乱民海盗……海盗在当年可是不成气候,根本无需担心。

    现在东藩在港口和几处地方都修筑了城堡,李瀚下码头时看到了几座,都是夯土包砖,高约十来丈左右,四四方方,分为三层或四层,每层三百步左右,有多个箭孔,最高处有明显的床弩和石炮摆放,这样的军堡,再盖几座在外围,就算再来一次几万人规模的海盗,想祸害东藩现在拥有的一切也是难了。

    现在的规划,则是主要凸显了商业区。

    从码头到集镇这边,大片的商行都盖的相当气派,紧邻官道,还有道路直通码头和仓储区,交易,储存,转运货物,都相当便利。

    然后是服务商业的酒楼区域,再外围又是居民区,不过并不大,应该是服务商业区的伙计,工人,水手,还有官吏和警备士们的住处。

    然后便是外围的农田,整个南安这里,官衙营寨偏西南地方,已经被挤到外围一侧去了。

    整个区域大约方圆五六里,居民三四万人左右,在大魏内地,大约是一个较为发达的县城,或是欠发达的府城,但李瀚毫不怀疑,有了打败海盗的利好,停靠的船只越来越多,这边的空地可是很够加盖更多的建筑,服务更多的移民,整个地方发展到居民十几二十万,成为大府城的格局可能也要不了多久。

    李瀚对徐子先的心志和经营之法有怀疑或是不满,但不代表他会否定徐子先的能力,就如同他看到南北的不同而心生不安,却也不能否定南方的繁荣一样。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这个饱学之士也得不到答案。

    在一座饭庄吃了早饭后,李瀚也不得不对这边的吃食,还有伙计掌柜的态度感觉满意。

    李瀚并未着官服,也未叫南安侯府的官吏跟随,饭庄的伙计应该不知道他的身份,态度却还是相当恭谨客气,并且饭庄精致清洁,饭菜的口味也相当好,这令得早餐向来马虎,不太在意的李瀚也是无意中就吃的一饱。

    “南方也并非一无是处。”同样出身河北路的幕僚路思恩笑道:“饭菜不坏,早晨也不是太热,嗯,学生也是尽力吃了一饱,看学士大人,看来胃口也不差。”

    李瀚笑道:“船上晃来晃去的,哪得胃口?倒是好好睡了一觉,再起来用餐,果然胃口要好的多。”

    “颁诏可以不必急。”路思恩开玩笑道:“这边的饭食不坏,尤其小食,相当精致,咱们北方论吃食,比起江南,东南地方,都差远了。”

    众人俱是笑起来,李瀚也是赞同,北方的小食,大宴,都相当一般,就算代表最高水平的宫廷菜,其实多半是南方菜式……太祖可是南方人且早年定都南京,后来才迁都至燕京,皇室中人,说话还是南京腔调,因为宫廷是一个方言孤岛,口音几百年都没有改过。

    “风景也不差。”李瀚笑道:“海天一色,在京师可是难得一见。”

    “是啊,真漂亮。”

    “海水如宝石一般,学士要不要赋诗一首?”

    眼前确实是海天一色,景色无比瑰丽。身边是精致的房舍,顺着地势往下就是一直到港口码头,然后就是碧蓝如宝石的海面。

    大海无比宁静,海水无比深蓝,颜色比起北方的大海要幽深很多。

    到处是绿色的植被,白色的海滩,然后是黑色的礁石和山石,灌木,从林,官道掩映在青绿的树木之下,早起的行人和车马在道路上行走奔驰。

    这是一副美景,如画家想象出来的那种美景图画一般,根本是比图画还要漂亮的多。

    再想一下,京师其实不适合当一个大都市,太靠北方,冬天沙尘很厉害,满城的人都得掩面而走,因为人口太多,京师外的几条河流都枯竭了,地下水很是咸涩,难以下咽,皇宫的水都是从城外打的山泉水,普通的官员和百姓可是没有这种待遇。天气很冷,整个冬季都是积雪不化,很少有叫人舒服的大晴天。

    因为人口太多,排水也不畅,加上垃圾众多,因为财政困难,道路失修,晴天漫天扬尘,雨天则泥泞难行,垃圾满地,恶臭熏人。

    李瀚也是叹了口气,凡事习惯了之后就没有什么,但如果有对比的话,伤害就是成倍的增加了。

    不仅是东藩,江陵,明州,泉州,都相当不坏,福州更大,更加繁华。

    整个大魏,象是被长江隔开了,成为两个世界一般。

    北方的残败,就如冬天时残酷的天气一般,叫人感觉压抑和难受,那是透骨的冰寒。而原本的北方,沃野千里,人口稠密,人丁兴旺发达,纵不如南方,也是可称富足。

    一切的改变是来自东胡的兴起,从那之后,北方连续多年被胡骑入境攻击,人口损失极重,地方残败,多年也恢复不了元气……

    李瀚情绪突然坏下来,他摇了摇头,说道:“这地方再好,也不是我们该长留的地方,早些颁诏,略为休息两天,就赶紧离开返京才是正理。”

    “学士说的是。”幕僚恭维道:“将入两府为宰执,总需要有宰执的心胸。”

    李瀚苦笑道:“国事如此,老实说,我并不愿为宰执。”

    “那柄清凉伞,可是万千读书人最想要的东西。”

    “也得分时机,当然,忠君事上,惟诚不变,如果天子真要赐我清凉伞,我也不会辞了不要,一切但听天意。”

    众人谈说之间,四处行走的人群逐渐密集起来,官吏,商人,伙计,普通的农人百姓,人们各自忙碌,都是脚步匆匆。

    其实农人是最为辛苦的,很多下田的人其实是天未亮就出门,此时再出来是回家吃了早饭,第二次再出门到田亩里劳作了。

    李瀚知道,整个南安溪四周开辟了大量的田亩,棉田和豆田最多,现在都是收获完毕,田亩烧过了,正在翻耕。

    等引水入田,插秧完毕后,这一阵子的农事告一段落,等节气入冬之后,整个农活都会忙的差不多,可以进入冬歇时节,也是农人一年最为清闲的时节。

    东藩这里情形略有不同,除了轮耕休养地力的田亩外,更多的荒地会开辟出来,李瀚等人已经看到了,茶园,桑林,还有大片的甘蔗田。

    百姓们有的忙碌,估计到年前差不多能休息一段时间,这里的气候炎热,降水量充足,除了有台风会肆虐外,简直就是天然粮仓。

    如果把经济作物都算上,东藩的百姓收益会相当可观,李瀚算一算收成,简直也是有些嫉妒了。

    “那边好象是个学堂?”路思恩眼尖,指着东北处一处地方,那里距离官道有两里来路,离商业区这样乱七八糟的地方有三四里地,距离算远了,有南北的主官道,还有东西分道,往西连接官道,往东则是还有一大片建筑区,再就是大片的农田,几条引水渠沿着外围展开,将那边与这边的商业区和生活区都隔离开了。

    “应该是。”李瀚上路之前已经研究过东藩这里的政局,也知道徐子先打算在岛上实行普遍的免费教育。

    对这件事,和普通的士大夫一样,李瀚当然是乐见其成。

    李瀚身为翰林学士,对民间的办学当然是支持的态度,徐子先此事,也是在一定时间内冲淡了他过于刚硬,强悍,和嗜杀的面孔。

    没有哪一个如张角,黄巢,朱温般的人们,还在奋斗崛起的阶段就想到作养士子,培育读书种子,鼓励民间办学读书。

    很多人都在暗中赞赏,并且感觉南安侯府毕竟是国姓本宗,在这等事上,毕竟比普通的官员要用心思的多。

    “我等过去看看。”李瀚心思一动,说道:“早就听闻南安侯在东藩修了好多学校,鼓励孩童免费入学,久闻大名,未得一见,还是去亲眼看看的好。”

    学校在数里外,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天气渐渐热起来,李瀚不想坐车,着人牵了一匹温驯的良马过来,各人骑马过去,不过一刻钟功夫,便是已经到得学校之外。

    正好敲钟,在钟声响起来之后,有五六亩地大的校园之内,百来个孩童从几幢教室里冲出来,在空地上嬉戏吵闹起来。

    在李瀚眼里,这学校的空地反是有些象禁军的校场。

    有垂绳叫孩童攀高,有镶嵌了砖石的高台,由得那些半大孩子攀高后滑下来,还有高低杠等诸多设施,看起来都和锻炼臂力和腰力相关,那些孩童都是玩的很欢,地上堆了沙子,倒也不必太担心这些小孩会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

    “这些孩子倒是不怕热?”李瀚已经年过五旬,身体倒还算壮实,要不然两府也不会派他这个重臣到东藩来,万里海疆跑个来回,水土不服,海上颠簸,要是身体素质不行的死在半途,这乐子可就大了。

    “小孩子们就是这样。”南安侯府派来的是宾客司的一等吏,姓侯名通,其实原本该吴时中来奉陪,李瀚的身份地位也够了,但吴时中和李瀚学术上相悖,当年在京师时多次当面论战,双方算是撕破过脸,吴时中只得托病不出,李仪派了陈道坚这个少年秀才相陪,陈道坚也是七品官职,不算失礼了。

    只是时辰尚早,陈道坚并未赶过来,于是侯通先陪着,好在其也是秀才,倒是不会叫李瀚觉得面目可憎。

    当下侯通只笑道:“不过也早晨和傍晚快天黑放他们皮一皮,白天最热的时候可不会放出来。孩子是各家的心尖子宝贝,出了什么事,我们侯府可不好对各家交代。”

    “也是,稳妥些好。”

    说话间各人随李瀚进了学堂内,学校正门紧闭,只有小门有个看门的,还有警备士守护,见是翰林学士要进来,还是由侯通以侯府官员的身份签了字,这才得入。

    “近来还是有些海盗未得落网。”侯通解释道:“这些人也是真的能躲,不过残部最多几十人,藏在山海之间,在野外捕蛇捕兔子捉鱼为生,想逃是逃不掉,这么躲着,只是给自己添罪受,还不如早早挨上一刀。”

    “落网诸盗,都杀了?”

    “十六以下,入伙不满半年的,甄别之后关押起来,效力赎罪。”侯通道:“这样的也不多,不到五百人,押到中部去了。”

    “还是太严苛了些。”李瀚想说太残忍,但昨天李仪迎接他时已经驳回了一次,想了一想,也就不必再说出来叫人驳回了。

    侯通眯眼笑了笑,知道这个翰林学士的意思,对方未说明,他也不会强上着和翰林学士吵嘴……事实上为了图省事,可以放话说赦免死罪,这些海盗残余定然争着跑出来投诚。他们之所以坚持到现在没有被抓到,都是知道被逮着了定然死路一条,所以末路求生,哪怕已经瘦的脱了形,仍然藏匿不出。

    最近抓到的海盗,几乎都已经瘦弱不堪,简直不成人形了。

    就算如此,也是斩首不饶,南安侯的态度相当坚决,既然有了法令,就得遵守,如果曾经犯下大罪的人受些苦楚就能免死,那么还要律法做什么?

    若因为难以抓捕就降低惩罚,那么此前的杀戮岂不是毫无意义?

    若哄骗海盗出来投降再斩杀,在外人看来岂不是残酷之余,还毫无信义?

    所以南安侯府并不急,以警备士继续拉网,少数骑兵配合,把剩下的海盗残余全部剿灭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慢慢来,正好借此锻炼警备士们的能力。

    整个学校的广场极大,好几亩地,有二三百个左右的孩童在跑动着。

    李瀚对侯通道:“我听人说你们君侯是打算九月份叫人入学校,怎么这才八月就入学了?”

    “收获大体上完成,农事没有此前那么急迫了。”侯通答道:“在此之前,孩童都得打下手,不能做活的就在家烧开水,大一些的学做饭,小的就送水,送饭。这个时候是全家一起上,没有什么道理可说的……”

    李瀚笑道:“老夫也是耕读传家,你说的这些老夫懂得的。”

    侯通也笑起来,接着说道:“到这时也忙的差不多了,不过接下来还是要翻耕,准备插秧,还有甘蔗田,现在要堆肥,立秋时插苗,耽搁不得。豆田也有不少要播种的,入冬前,还要再植种几万棵桑树,实在忙碌的很。各家的孩子放着,半大的还能打下手,小一些的就成天放羊了,君侯说,既然这样,干脆便提前入学,小子丫头们都能学认些字,也省得到处乱跑不省心。”

    “这倒是好想法。”李瀚对此也不得不表示赞同,他在昨晚就看到不少田地边上堆积着粪肥,这时才知道是堆肥种甘蔗,这东西也就是福建路最多,气温也最适合,榨出来的糖最为甘甜,行销南北,京师的中产以上的人家,逢年过节,或是孩子过生日,都会买一些糖来庆贺,对贫民来说,这东西就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比盐还贵,而且不是生活必需,可能有一些人从小到大,一次甜食也没有吃过,这并非夸张。

    东藩这里的气候,种植甘蔗相当适宜,李瀚道:“现在种甘蔗,是秋种?”

    “是的,学士在行。”侯通奉承一句,笑着道:“等立冬时,我们还会再种一批,冬种的其实口感更好,更甜,更脆。咱们东藩的气候,甘蔗会长的很快,也粗,但要说最甜,最脆,还是得冬天,白天晚上温差大,就甜,榨的糖也多。”

    “我们北方人没有这福气,冬天时土都冻硬梆了,积雪过膝,能种啥?”

    侯通笑而不语,李瀚自己反是摇头笑了,他接着道:“若无江南丝,棉,茶,若无荆湖米,山东面,京师和北方诸边将士,只能饿着肚子打仗了。便是福建路,相隔数千里,每年赋税千万贯,替朝廷养了多少兵马,天下人合力,方可成大魏。”

    侯通动容道:“学士这话,才是国朝重臣说的出口的要紧话,俺记得了,会向东藩的百姓宣讲教谕。”

    “听说你们的各个村落,都有派驻官吏,定期宣讲邸抄?”

    “是的,每隔七天,百户官厅将各百户的丁男丁女召集,宣讲邸抄和侯府的政务。君侯说,要使官户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宣讲通了,官户们知道为什么辛劳,为什么纳税交赋,为什么北方之事与我福建息息相关,而不是北方人与我南人不相关……”

    李瀚轻轻点头,内心倒是多了些认同感。南北异同,如果人人有南安侯这样用心,倒是能弥补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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