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柳的心隐有触动。想睁开眼睛朝这人看哪怕一眼,却被冷雨浇得再难睁得开眼,一面也是没有那个气力了。

    她感觉得到他抱着自己快步的急奔在雨地里,一片冷冷雨声里,只有他急促、浓重的呼吸声觉得可亲。韵柳竭力去倾听着他的喘息声,只有这温暖的气息能让她勉强支撑下去,她知道这时候的自己绝对不能再睡过去。……这样被这人抱着,贴得这样的近,她感觉得到他心里的那份紧张,紧张她的生死。

    这世上真正在乎她生死的人,除了新南,大概也只有那个人了……恍恍惚惚间,她想起了她和那个人共历过的那次生死,在那个凄寒的雪夜里。还有他给她的那句再也不可能实现的誓言。……这些事很久没想起来了。可是一想起来才意识到那是她身上再难愈合的一处伤痛。她的心阵阵酸苦起来。真的很想再听一遍那句誓言,听他说是再也不可能了,哪怕是由自己口中说的,可是她却连动一动嘴的气力也没有了……

    似乎是感觉到怀里的她身体里一直在强撑着的那口气忽然间松懈了下去,抱着她的那个人突然紧张起来。

    “不管你心里想着谁,你都不能死,你要给我活着!活下去!”他声嘶力竭的声音压迫下一片冷雨声,“听见没有?韵柳,你一定坚持住,活下去,活下去!”

    就在最后仅剩的一抹意识也管不住的就要消散了去地时候,韵柳忽然渺茫的听见了这个熟悉的冷硬的声音,她的心猛然间被深深掣动着。……却更像是自己地幻觉,那么得不真实。一滴眼泪忽然从她紧闭的眼睛里溢了出来,滚出她的眼角,滑入她的鬓发里,——冰凉的脸上只有那么一抹温热。

    也许她恍惚之中还是感觉到了。抱着自己的人是他,——希源。

    上次在南京,希源眼看着沈新南依言把韵柳安然从张府带了出来,也看到了沈新南为她所做出的付出,他只有选择退出,默默承受下失去她的痛苦。想到自己这次从六安出来就是为了找到韵柳,带她回去,可是经历过几年辛酸地波折、忍耐下来。却终究还是落了个孑然一身的结果。他承受不了再回到那个和她共有过太多刻骨铭心记忆的地方,没有立即回六安去。在路过刚发生过战事的一个地方时,很多流离失所的孤儿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忽然记起来,几年前在寻找韵柳的路上,因为看多了因连年战争而流离失所的难民,心里萌生出来的那么一个想法。当时他就设想着建一个收容所,尤其是给那些无助的孤儿提供帮助,在乱世里给他们辟出一块干净、无忧地小天地,提供给他们稳定的生活,教会他们自食其力。

    当时希源是希望在找到韵柳之后。和她一同来做这件事。他知道她一定也会这个想法。不过,现在看来,也只能由他自己一人来独自完成了。一年的努力下来,这样一所专为收容孤儿的学校就被他建起来了。这期间。大到资金地筹措,小到给每件校舍安装电灯泡,他都是亲历亲为。也许,他更是想借繁忙的工作来填充自己那颗空虚的心。

    为了不被当地的国民政府过多的干涉,他把学校建在了乡下,可是这样一来,就避免不了会受到兵痞的骚扰。那天他就是为了这件事去城里和当地政府斡旋,争取得到当有的保障。不想却在城里巧遇了上次牵连他入狱的**地下党陈昊。16k.电脑站这个人几年前在上海执行任务时被韵柳救过一命,还把韵柳误当作了当时和希源在一起地蓉欣,这次再度相逢时,他就向希源提到了蓉欣救他的这件事。

    “你说的那个人不是蓉欣,蓉欣当时还在南京。”希源却告诉他过在上海。的确有那么一个女孩子,她和蓉欣长得很像。不熟悉她们的人很容易会将她和蓉欣认错。你说的那个救你地人很有可能就是她,……”“是吗?竟有这样巧地事。”陈昊自然很是意外,道,“那么,这位姑娘是谁?她叫什么?”

    问出了很长时间,希源都没有给出回答。他闭紧着嘴,不知怎么她的名字真地很难说出来。嘴边保持的沉默与内心里被揭开来的苦痛相挣扎着。

    “她叫……林韵柳……”当终于从自己口中说出她的名字的时候,希源那颗坚实的心抑制不住的颤抖不已,心上的颤抖一直蔓延到他的指尖。

    “林韵柳?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有些熟悉?……”陈昊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间记起了什么,反问道,“难道是上海沈新南先生的未婚妻?”

    在接下来的叙谈里,希源才无意间得知了沈新南原来一直在为他们**做事。那天回去之后,他彻夜都没睡着。

    当初他之所以愿意退出,把韵柳让给沈新南,就是因为认定了沈新南是能给她真正幸福的。可是,现在他不能不开始担忧了。以现在的局势,为**做事需要冒着多大的危险,他怎能不清楚。不知怎么的,那一夜,他的心里缠绕着浓浓的不好的预感,让他坐卧不宁,非得去上海看看她不能安心。

    到了上海,希源直奔沈公馆,却得知她和沈新南已经搬走了,一番周折下来,才设法打听到了她的新住处,当时天已经黑了。心里莫名的总是很难放心得下,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还是打算直接赶过去。雨天里黄包车不好叫,希源只有徒步赶过去。

    雨水淋漓不止,街上几乎看不见一个行人,只有昏黄黄的路灯很是无力的亮着。他独自快步穿行在雨地里。在疾步走在那栋公寓附近地一条马路上时。后面忽然呜呜呜开来了一辆汽车。

    车子开得飞快,两边车灯探出去多远,碾过路上的积水,哗啦哗啦响,溅起一尺来高的污水。希源不由得往路边店铺门前退避了几步。却就在这时,他不经意的一抬眼,忽然注意到在自己前方几步开外,一个雨水淋漓的墙角里,有一个浑身是血地女孩子一动不动*在那里,生死不明。

    希源不禁震了一震。不过,既然让他看见了,他就不可能置之不理。心想着或许这女孩还能有救。不多迟疑,他随即快步走了过去。可是,当他走到距离那个女孩还有一步距离的地方,他的身子却猝然间僵住了。眼睛里一下子就被滚热的眼泪润湿了,——他猛然认出了面前这个女孩竟然是韵柳。……怎么会是这样?他的心疼得像是被撕裂开了。多年前那个雪夜里他曾承受过的恐惧与痛苦再度紧攥住了他的心。……

    可是这一次,他的痛苦只有更甚,当他想到在她承受那可以想见地可怕的一切的时候,他却没有在她身边,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希源的心不止疼,更悔恨。他恨自己竟然轻易就把她让给了别的男人那一刻,他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他再也不会把她让给任何人!

    那片止也止不住的冷雨声终于从耳边消匿了。

    在自己的生命里,还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凄冷的一场雨。像是把人的心也一起给浇冷了,也浇灭了一切生的希望。

    不过,像是终于从一场噩梦里醒过来了,韵柳再一次感觉到了自己是在静静地呼吸着。只是浑身却虚软的没有一丝力气,就好像身子不是自己的,完全不受自己的支配。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已经昏睡了太久地缘故。闭着的眼睛隐约能感觉到四周那片明亮的天光,却似乎还有一抹意识没能完全清醒过来,沉重的压迫着她的眼皮。再难撩开。

    屋外远远的传来了一个小贩的叫卖声。这屋子外面大概临着一条巷子,有小贩沿路叫卖着,听不清叫卖的是什么,只是悠悠迟迟拖长了声音地吆喝着,慢慢近了,又渐渐远了。外面的地面大概还是潮湿的。湿地面上踏下去的脚步声有一种特别的粘嗒嗒的声音。……她听着外面那一片熟悉地生活地声音。分外觉得安心,不知不觉又睡过去了。……

    朦朦胧胧的。忽然觉得自己地脸上有一抹很深的暖意,韵柳猛地醒了过来。最初的一刹那,脑子还昏沉沉的,不过隐约已经意识到是有一只手贴着她的脸,在轻轻抚摸着她的脸。……清明的意识像水一样慢慢漫上来,她忽然不知怎么完全记起来了那一夜那个人救起她的一幕一幕,还有那个恍恍惚惚间听到的熟悉的说话声,……一抹沉重的意识猛然朝韵柳的心上压了下来,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忽然抬手去抓住了那只手,冰凉的手握住他的温煦的大手,那一刻,她纤弱的手止不住的在颤抖——奇怪,隔了这些年,握住他的手的感觉还是这样的熟悉。韵柳的心里却忽然一阵阵的酸涩着。可是,她却突然糊涂了,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在现实里,还是身在梦里?……真的会是他吗?可是为什么已经过去了四年的时间,他才来?她不敢睁眼睛,怕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不过,还是很难忍住,慢慢的她把眼睛睁开来了,——

    大概已经是黄昏时候了,与窗外映着的那片天比起来,屋子里要显得暗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他的脸看起来要比之前黑了一些,也显得瘦了,更凸显了一种男子气。……她显得有些迟慢的动作缓缓的伸手去摸他的脸。大概是有两天时间没剃须了,他腮上硬硬的胡渣直戳着她的手。这样摸着他的脸,指腹上传来的每一点刺刺的疼痛,都凸显了此刻这一切的真实感。她的眼睛慢慢湿润了。这是真的他,他真的是来了。……她已经泣不成声。

    “这是怎么回事?”当手指忽然触摸到他额头上地一块伤疤时,她的心一揪。眼泪当即止住了,她泪眼朦胧的看着他,掩饰不住满脸满心的疼惜。

    “是那两年在监狱里落下的。”希源反握住她冰凉地手,沉默了一会儿,方低声告诉她。现在回想起那些事。只觉得满心怆然。

    “监狱?”韵柳怔了怔,惊疑不解的看着他。

    “都过去了。现在不是已经都长好了吗?”希源不太想对她提起那段难熬的岁月。现在见到了她,那段苦难在他身上、心里留下的伤疤都是可以被抚平的。

    “出了什么事?告诉我。”韵柳轻声的问他。从他暗淡的眼神里她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就在你离开六安不久,”希源看着她,低低的声音说,“我在来上海找你地路上,因为对付了一队日本兵,被怀疑成是**。结果就被抓进了关押政治犯的一所监狱里,”想起那两年在监狱里承受的煎熬,他忍不住极轻的低叹了一声,“两年的时间就在那里面过去了,……”

    “两年……”韵柳的心忽然一牵一牵的痛楚起来。她深深看着面前饱经磨难的希源,难怪他的脸上依稀多了几分沧桑。此时她才明白自己这些年来真的是误解他了。一想到那些日子他独自所承受地一切苦难,眼泪立即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的一滴连着一滴直直往下滚,“一定受了很多苦,是不是?……”

    “皮肉之苦不是真的苦,……”希源地眼眸里忽然满是沧桑的黯淡。后面的话他没有接着说下去,不过韵柳心里什么都明白。

    渐渐暗下去的屋子里,他们沉默无声的看着彼此。只觉得说不出的疼惜与谅解从彼此的心底里细细流淌出来,洗尽了之前种种的埋怨与误解。只剩下历经过种种苦难之后所沉淀下来地更浓、更深沉的情意。……

    “累了吧?躺下吧。”看出她越来越难以掩饰的疲累,希源想去扶她躺下休息。

    “不想睡。”韵柳却摇了摇头,有气无力的声音道,“躺了太久,不想躺了。”

    希源默默看了看她,忽然转身去挨着她坐在了她身边。

    “那来*在我身上。”他说,一面伸手去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她顺势依在了他身上*着。再次和他离得这样近。他身上那种早已久远却依然异样熟悉的气息再次扑面袭来。在这间黑暗慢慢淹上身来地小屋子里,和他这样紧挨着坐着,有一种说不出来地亲切与温馨。不知怎么,这时的她忽然想起了帛颜曾对她所过地那番话:

    “感情就是一件琢磨不清、抓牢不着的东西,可能更需要一个契机,……在那样一个特定的契机下。你才能真正看明白你自己的心。知道哪一个男人在你心里占据着更重要的位置。……到时候,你想糊涂也糊涂不了。”

    也许这就是帛颜所指的那样一个契机。再度与希源相逢之后,她才真正看明白了自己的心。可是现在从帛颜这番话里体会到的更多的却是苍凉与无奈。真的不如没有看清,至少在做出选择的时候不会觉得痛苦。

    他小心的搂着她受伤未愈的身体。感觉得到从他衣领里丝丝缕缕窜出来的热气在温暖着她的脸颊,韵柳扬眼去默默看了他一眼。垂下眼来的时候,却有一滴清泪从她眼睛里悄然滑了出来。……真希望这期间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他和她从来都不曾离开过六安,不曾分离过——可是,毕竟还是发生了。……

    这一夜,希源睡得很沉。

    这两天为了照顾韵柳,他真的累坏了,今天见她终于清醒了,他才稍松了一口气。韵柳却一夜都没有合过眼。她一直静静的看着他,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

    第二天,是个很好的天。希源把韵柳抱到窗前去,坐在太阳影子里,晒着太阳。近午的太阳暖洋洋的,韵柳*在希源身上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近傍晚了,窗外明媚的阳光早已没有了,只剩下一层惨淡的夕阳,在窗台的一角上淡淡的投下一抹橙红。希源也已经给她在身上盖了一条毯子。

    “我怎么睡着了?”醒来后的韵柳若有所失的喃喃道。

    “多睡了一会儿有什么要紧?”希源笑着道,又问:“你看起来很累。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韵柳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遮掩了过去。希源也没有多在意,紧接着又问:“你中午也没有吃东西,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

    “不用了,希源,我想让你陪我说说话。”韵柳却道。歇了歇,她定定看着他,忽然问道:“那个箫声是你吹的吗?”

    她突兀的一问让希源稍稍迟疑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她的所指。他静静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当初,在肖府里,有几晚我听见那箫声,就想着一定是你在吹。”韵柳接着轻声说,“知道吗?我一直都想能当面听你给我吹一首曲子,可惜一直没有这个机会。”

    希源微笑了笑。

    “这次出来的急,箫没带在身上。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他说,“等到你伤势一稳定,我就带你走。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要是你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韵柳看着他,眼睛里慢慢湿润了。她忽然低垂下了眼睛。

    “我忽然很想吃栗子。”她低着脸,忽然说。

    “想吃东西是好事,说明你的身体已经在慢慢恢复了。你等着,我现在就出去给你买。”说着,他已经站起身了。

    “希源,”看着他已经快步走到了房门口,韵柳忽然叫住了他,声音隐隐有些颤抖。

    “怎么了?”希源转身回来看着她。

    “没事,”韵柳深深看着他,竭力按捺下眼泪水,轻声说,“出门注意安全。”

    希源笑了笑,朝她点了点,“我很快就回来。”他最后说,随即一转身快步出去了。

    她看着希源走出房门,直到身影最后消失在了房门后。……真得很想再在他的身边多耽溺哪怕片刻。可是,再耽搁下去,她真的害怕自己会失掉了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再难能舍下希源——可是,这一路走来,沈新南陪在她身边,为她付出了太多太多,她真的无法做到在他处境最危难的时候抛下他一个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挣扎着穿上了衣服,撕扯开的伤口比不上心头上难言的疼痛。当她留下一张字条,关上门,走出去,被瑟瑟的秋风一吹,才发觉自己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披满了眼泪水,经风一吹,冰凉凉的一片。

    “韵柳,栗子买回来了,还热着呢——”希源一推开房门,他忽然怔怔的呆住了。屋子里空空的,已经没有了她的身影。床上有她叠好的被毯静静的安放着。桌子上的一只茶杯下压着一张字条。……那一刻,希源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手上托着的纸包里的栗子忽然簌簌的都侵洒了出来,圆鼓鼓的栗子一落一个响,啪啪……啪啪啪……

    像酸苦的眼泪珠子一样,散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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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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