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过一场春雨,稍稍浸湿了地面,黎明的时候天就放晴了,这时候太阳红红的刚升起来。

    晨烟里,一个抱着满怀报纸的小报童一路快跑着,脚下的布鞋踏在浸湿的地面上啪哒啪哒奇异的响亮,像是耳刮子打在了谁的脸上。

    跑到一栋高档住宅前,小报童方急急收住了脚步,顾不上多喘几口气,一面嘴边呼哧呼哧,一面已经熟练的动作从臂弯上搭着一搭报纸上抽出一份来。

    “老爷,这是今天的《申报》。”走到盘花铁门前,他把报纸从铁门栅栏里递了进去。铁门后已经有公馆里的一个佣人等在那里了。

    灰布长衫的男底下人接过报纸,小心的拿在手里,转身迈着很快的步子穿过花园,往面前立着的那栋白色流线型的洋楼走去。

    二楼的一间房间里,一扇开敞着的玻璃窗前,公馆的主人沈新南正面窗静默的站在那里,右手下撑着一只手杖拄在地上,他右腿上的伤还没好。他喜欢雨后洗尽纤尘的空气,微微带着点湿气,清新的没有一点杂质,很恰合现在他的心境。

    他终于把韵柳安然带回了上海。这一路走来,他爱她爱得真的很不容易。无论是他,还是韵柳,都已经经历了太多。也许一切真的可以就此画上结点,他可以从此给她幸福安定的生活了。也结束他自己这些年来地孤独,就像他最初所期望的那样。……

    “先生,”那个灰布长衫的佣人走了过来。新南稍顿了一下,定了一定心神,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略转过脸去看见那个男底下人躬身把一份报纸递了上来,“刚送过来的。”

    新南右手拄着手杖,转身走了两步。在窗边摆着的一张*背椅上坐了下去,一面左手去接过了报纸。刚展开报纸放在眼前,他的眉头却是深深的皱了一皱,赫然入目地第一条报道就充满着血腥味。

    就在昨天晚上,工部局的一位董事吕毅仁,被枪杀在自己家中,一家老幼也没能幸免,不止于此,这位董事名下的工厂也遭人纵火烧毁。新南记得这个人。曾和他打过几次交道,是一个很有良知的中国人,恐怕也正是他的良知招来了杀身之祸。

    新南拿着报纸的手显得有些沉重的落了下去,“这是乱世。”他想着,抬起眼去望着窗外。窗外花园里,花树新生的绿叶子在春光下熠熠闪着光。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好地有些可耻。……新南紧闭的嘴忽然硬成了一条线,随即就见他突然猛地一甩手——

    “哗啦!”一声响。手中的报纸被他一把挥到了地上去。两手转而叠放在撑在两腿间地上的手杖上。漆木手杖地头端被他不自觉的狠狠抓紧着,他坐在那里的身子也紧紧绷住了,沉沉的目光直直瞪视着前方——正当他认为尘埃终于落定,从此可以安定下来的时候,时局地动荡却又在他地心上投下了一块阴影。

    眼下上海地大环境已经越来越不安定了。报上频频读到日本浪人捣毁中国商铺的消息,中国人自己却还在内讧,自相残杀。16k.手机站不过,这还只是其一。刚才那条报道更让新南敏锐的觉察到了一种切身地危机,——这位工部局的董事很有可能是死于政治暗杀,原因只有一个,和**走得太近了。

    照现在这种局势演变下去,他不得不开始担心起自己乃至自己这个家日后的命运。隐隐,沈新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担忧,一种不安,一种命运不能由自己掌控的忐忑。

    身后,韵柳放轻脚步缓缓走了过来,鞋尖轻触到地上落着的几张报纸时,她停住了脚,弯身下去把报纸拾了起来。当看到那条报道时,她的心也寒凉的颤了颤。随即,她抬起脸,担忧的眼神朝窗前的新南看了过去。……他默不作声坐在那里,心事沉沉的目光透过窗子深沉的望着远处。春日的暖阳虽透过窗子落在他的身上,但那暖阳与他无关,他一脸凝重的神色深透出他内心里的阵阵寒凉。

    忽然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轻轻的放在了自己的肩头上,新南收回心神,转过脸去,看见她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旁。他看着她,微微笑了笑,很小的笑,只在嘴角淡淡停留了一下,眼神却掩饰不住的更黯然了几分,显出了更多的心事来。

    他伸一手去把她的手握住了。一握住她柔软的手,立即感到那一种温柔的气息,一份不忍割舍的温度。他把她的手轻轻一拉,韵柳顺势依着他,在座椅的扶手上坐了下去。一抹暖阳透过窗子射进来,正斜斜的落在了她的旗袍上,白底子的薄丝料子,上面恰到好处的点缀着几朵紫色的花团。……那一份再难割舍下的温柔的气息忽然浓浓侵进了新南的心里,让他坚实的心一阵瘫软,他默不作声伸出一只胳膊,绕到韵柳的背后去忽然把她搂住,让她更紧的贴着自己。……一切惶惶的不安定中,唯有她能让他的心踏实一些,安定一些。

    这样紧贴着他,韵柳感觉得到他紧实的身体紧紧的绷着。

    “是在担心什么吗?”她轻声去问他。

    “之前,”新南竭力平复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坚持不让自己投身江湖,就是想过平定的日子,不想沾染江湖的血雨腥风。”他搂在她肩膀上的手深深抚摸着她的肩头,“尤其现在有了你,更让我想要安定下来。”

    “但是,……”说到这里,他忽然稍稍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低语地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思索:

    “现在是乱世,乱世里,哪怕坚守自己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的底线,可能都会需要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

    韵柳的眉头禁不住微微一蹙,她深深的看着新南。由他的话,她不由得想起了刚才报纸上看到地那条报道。虽然不知道他具体担心的是什么,不过。从他的眼神、他的话语里,她隐约能感觉到他的心事有多沉重。

    “我知道你不会怕,我也不怕。”她娇小的脑袋轻轻去磕在他的肩膀上,一面轻声对他说,“不管以后还要经历多少的风雨,我都会陪着你。16k.电脑站

    听见她的话,新南地胸口遏制不住猛然震荡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侧过身去深深的把她搂住了,让所有尘事不堪的无奈与苍凉都深深消融在她柔软地身体里。可是。越是搂着她,心里也越是有一缕无法挥去的哀愁掣动着他的心,——他以为他能很好的照顾她一辈子,可是现在看来。当初让希源带她走,是不是对她更好呢?……

    不经意的一抬眼,满眼地太阳光,春日地暖阳正照了过来,黄黄地。暖暖的。让人有些睁不开眼。不过一面心里也知道。这块太阳光很快就会溜走的,并不能多留很久在他们地身上,难免有些悲哀。

    韵柳感觉到他不断的用力想要更紧的把她贴上他的身体。更紧一些,更紧一些,……那份难以言尽的不舍让她心里猛然酸楚着,想说什么安慰他,却又说不出来,只有伸开双臂也去把他紧紧搂住。……

    这时,门外过廊里传来一个佣人的脚步声,渐渐过来了。韵柳不由得略挣了挣,想起来。

    “别动,”他却声音有些迫切的喃喃说,“别动……”一面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他真愿相拥的这一刻能拉长到永恒,他和她再也不用分开。……

    “先生,”那佣人立在门口,看见屋里的情形,没敢往里进,低着脸通传了一句,“纪先生和于小姐来了。”

    佣人的话音刚落,韵柳同时感觉到新南的身子明显的僵了一下,紧随着,他慢慢把她松开了。离开他的怀抱,转而看见他的脸时,发现他的神色有一些凝重,韵柳的心也随着沉了沉。刚离开他,在地上站定脚,纪金和帛颜已经进来了。

    新南听见脚步声,朝门转过了脸去,目光扫过纪金的时候,他的脸色明显肃严了下去。

    “外面阳光不错,”他随即转向身旁的韵柳,轻声对她道,“韵柳,你陪于小姐到花园里走走,我腿脚不方便,就不出去了,和纪先生在这里说说话。”

    虽然他竭力平定着自己的神色,却更让韵柳感觉到了那份不安。她很想知道他究竟在担心什么。可是,她心里明白,他因为不想让她也跟着一起担心,所以才并不愿意告诉她。将一声低叹收进心底,韵柳勉强笑了笑,和帛颜转身出去了。

    “看过那条报道了?”两个女人出去了之后,纪金向新南走过去,当看到搁在桌子上的那份《申报》时,他沉声问新南。话音里,显是知道新南明白他指的是哪条报道。

    新南没有给出回答。

    “知道是哪路人做的吗?”停了一会儿,他却是径直就问纪金。

    纪金微微一仰脸,极轻的叹出了一口气。

    “青帮。”随即就见他微微动了动嘴,从牙齿缝里冷冷的吐出了两个字。

    新南眉头微微一拧,眼神中露出了很深的思索。

    “邢莫死后,青帮还有人敢在上海滩弄出这么大的动作吗?”停了一会儿,他沉声开了口,“况且,这并不像是黑道仇杀,更像是政治谋杀。”“你说得不错,的确是政治谋杀,因为怀疑他与**有关系。不过,”纪金深深顿了一下,“不过,动手做的的确是青帮的人。”

    新南深深怔了一怔,微微一侧脸,眼尾的余光扫向一旁的纪金,一面凝神听他接着说下去:

    “上次除掉了邢莫。青帮地势力也一同被我们打压了下去。不过,没有想到剩下的这帮小鱼虾现在竟然和国民政府的特务势力联合了起来,甘愿做了国民政府的走狗,充当他们的打手。而且,还不止于此,”说到这里,纪金的目光明显冷硬了下去,他的声音也随之低沉了下去。“我得到消息,现在青帮和日本人也有接触。”

    新南按压在手杖上的手明显抖动了一下,他地脸冷冷沉了下去。

    “今天我来,就是想和你说说这件事。”纪金接着道,“照这样下去,上海现在勉强维持的格局很快就会被打破,局面也会越来越难以控制。”说着,他转步缓缓走到了新南的身旁。

    “上次你帮**偷运物资出沪的事,难保有一天不会东窗事发。”随即听见他放低声音道,“早做打算吧。”说着,他一手去沉沉拍了拍新南的肩膀。

    “如果让他们知道你这样一个在商界举重轻重的人物和**有瓜葛,一定不会放过你。”纪金低低叹了一声。“今天报上的吕毅仁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纪金正说中了新南的心事。这正是他所深深担忧地。新南沉沉的叹息了一声,一面他抬起眼,朝窗外花园望了过去,寻望着韵柳的那一抹熟悉的倩影。世事苍茫中,唯有她能让他疲累地心感到那一丝丝的宽慰。

    韵柳和帛颜缓步走在花园里。两人一直沉默着。

    “在这儿坐会儿吧。”走到草坪上摆着的一张圆桌旁。韵柳停下了脚步。两人先后在桌旁坐了下去。

    “前段时间你在南京的事情。我都听说了。”过了一会儿,帛颜首先开了口,“你真得很不容易。”她似是深有用意的略顿了一顿,“他也很不容易。”

    “谁?”韵柳一听,心头触动了一下,“你说地他是指……”韵柳忽然收住了口,她募地意识到帛颜口中地他是指新南,虽然方才下意识里她第一反应以为帛颜指地是希源,更希望能从帛颜的口中得到哪怕他丝毫的讯息。等到反应了过来,心里却只剩一片淡淡萦绕地怅惘。……她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说的是沈新南,”帛颜看出了她的心思,“你以为我说的是希源?你还在想着他?”

    韵柳没有作声。

    “那你对沈新南又算是什么?”帛颜紧随问道。

    “难道你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他对你的付出,”见韵柳不答话,帛颜又进一步试探着问道,“你并不爱他?”

    韵柳依然没有作声,她只是缓缓的摇了摇头。

    “怎么不回答我?,摇头是什么意思?”帛颜直直看着她,“你爱他?”

    “我也不知道,”韵柳迷离的目光望着远处,轻轻的吐出了一口气。

    “起初,我和他在一起,的确是因为他对我的付出,让我没有办法拒绝他。不过,……”说到这里,韵柳稍稍沉默了一下,“不过,现在我却发觉……”

    帛颜默不作声的看着韵柳,过去了一会儿,她却始终迟疑着,没能继续说下去。

    “感情就是一件琢磨不清、抓牢不着的东西,”帛颜淡淡笑了笑,“可能更需要一个契机,在那个契机下,特定的情境里,你才能真正看明白你自己的心,知道哪一个男人在你心里占据着更重要的位置。”

    韵柳听见帛颜这番话,不由得转脸去看着她。

    “这种事急不来,”帛颜接着轻声说,“总有一天,你会看清你自己的心。”说着,她似乎隐有触动的幽叹了一声,紧随喃喃说,“到时候,你想糊涂也糊涂不了。”

    “但愿吧,”韵柳若有所思的低下了眼睛,“希望真得有那么一天,能让我彻底看清自己的

    “对了,”过去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来,问向帛颜,“你知道纪金今天来是要和新南谈什么吗?”

    帛颜缓缓摇了摇头,“他从来不跟我谈他的事。”她低声说,一面深掩着心事的目光转望了出去,韵柳的话勾起了这些日子里,她对纪金隐隐的那份越来越深的担忧。

    “你自己的处境,你想过没有?”房间里,新南忽然开口转而问向身旁的纪金。

    “帮派势力之间向来互相倾轧,一山容不了二虎,”新南接着沉声道,“现在青帮*向了上海滩上两个最厉害的势力,显然图的就是东山再起。而且看得出这是一帮做人没有原则,做事没有底线的亡命之徒,他们眼中唯一看重的就只有利,野心一定不会小,你实在应当当心。”

    纪金却淡淡笑了笑。

    “我走上这一条道,就没有回头路。”他说,“要是怕死,死的只会更快一些。”

    “那她呢?”新南忽然沉沉一句。

    纪金坚实的心禁不住微微的一颤。循着新南的目光,他透过窗子,望见了花园里的帛颜。帛颜和韵柳坐在花园里,沐在春光里,正说着些什么。

    “也许,当初我真得不该还助你了一把,看着你坐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新南若有所思的接着低声道,“想退身都无处可退。”

    纪金静默的望着窗外春光里的帛颜,无论何时,她在他眼中都是他今生最美的那一幅图景,深刻在了他的心上,也已经是他那颗坚实的心上最不堪触碰的一处柔软。

    纪金忽然在心里低低叹息了一声,转而他暗暗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管日后会面临什么,他一定要让她活下去。只要她能安然的活下去,他就没有遗憾了,——

    她似乎已经是他另一个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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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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