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也会怕,”希源一手卡着她的脖颈,冷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怕死呢?”

    韵柳被他掐住咽喉,说话都费力起来。吃力的缓了几口气,她方道:

    “我当然怕。不过,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死。你以为我看不懂你们的心思吗?死了一个妾,你们怎么会在意,不过是撑个光明正大的幌子,再弄一个女人回来。我死了,你的算盘岂不白打了。”

    希源深深瞅着她,微微皱了皱眉头。静默了一会儿,他忽然轻哼了一声,道:“你倒是挺明白的嘛。”说着,他的手忽然把她的下巴顶了起来,迫使她对视着他那双冷冷的眸子,道:

    “不过,让你生不如死的办法可是多着呢,想不想试试?”

    韵柳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瞅着他,不自禁的尖尖蹙起了眉头。就见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一抹让人不寒而栗的冷笑,嘴边平静如水的继续道:

    “男人有男人的弱点,女人也有女人的弱点。我治得了你大哥,就一样治得了你。”

    一阵寒意在韵柳浑身铺散开来。她的神情和她的脸一起僵冷了下去。她的呼吸却急促起来,胸口起伏不定,紊乱一如她此刻的心。——这样一句话,让韵柳不自禁的想起来他们两个之间发生过的那尴尬的一幕。她仓促的撇开了他的目光,脸颊上被他吻过的地方竟又阵阵的炙热了起来。可是她整个身子却又是凉的。冷冷热热,让她心神不宁。

    看着她微泛桃晕的脸颊,希源也莫名触动了一下,不知不觉间,他的火气竟也冷消了下去。

    “乖乖听话,你也就不会吃什么苦头了。”希源忽然淡淡道。随即,松开了手,撤身去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他拿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茶水,一面就向躲到门外站着的周妈道:“再去重沏一杯过来。”

    周妈还在发抖呢,没能立即反应过来。希源见她没动静,又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没听见吗?再去重沏一杯。”

    周妈这才“嗳!”的一声应了,有些发抖的声音更像是一声沉沉的叹息。转身走时,她还朝韵柳偷望了一眼,似乎还有些没太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好了,其他的就不多说了,”希源又开口向韵柳道,“不管你愿不愿意,他的姨太太你是做定了。”又道:“你就安心住下来。有什么所需的,尽管说。当然,除了放你走,这一条。我是不会放你走的,你不必在这上面多费口舌。”

    “难道和你就没有情理可讲吗?”韵柳忽然开口道。她想起来刚才在赵家人面前,他是说过一句公道话的。

    “情理?我讲的就是情理。”希源却冷笑道,“一人赔一人,天经地义。你怪只能怪你生错了人家。”

    韵柳真是心寒。她转过身,不去看他。

    “你这个人这样的蛮横霸道,我真是难以想象你那个二哥又能好到哪里去?”她的声音气得直发颤。

    “你错了。他与我不同。以后你就会知道了。”希源顿了一下,又不耐烦道:“你没有要求要提吗?不说的话,我就当是没有了。”

    周妈进来了,乒乒乓乓的把茶杯放在了希源身侧的高几上。希源端起茶来,揭开盖子,茶面上浮满了翠绿绿的茶叶子,他轻轻吹了吹,等着她开口。

    韵柳静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我要去我母亲坟上祭拜。”希源淡淡点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要再等上一段时间,现在还不行。等到眼前家里的这一件丧事办完。”顿了一下,又忽然道:

    “我不喜欢别人跟我讨价还价。你等不得也要等。现在我是绝对不会送你去的。”

    他的顾虑是现在事情还不算是真正平息,而且林家人平白无故送这一封信可能是有目的的,他需要再观望一段时间。隔了一会儿,他见韵柳又不作声了,便问:

    “只这一条,没有了吗?”

    韵柳这时候默然不语,心里却在暗暗盘算着如何对付这个蛮横的人。

    “我来的时候,并没有带平日里所穿所用的衣物。”她忽然抬起脸来,低声道,“我希望你能想办法帮我去林家把我的东西拿过来。而且,我也不想让我的东西还留在林家,我已经不想和那个家再有任何一丁点儿的牵连。”

    “有这个必要吗?”希源忽然沉声道,“衣服之类的东西,可以给你做新的。”他觉得她是故意想再挑起事端,毕竟这个敏感的时候,去林家取东西,难免又要惹事招非。

    其实,韵柳的确是存着这个心。她提这个要求就是这个目的。不过,自然是不能让他知道的。

    “有这个必要。”韵柳转过身来,看着他,道,“因为有许多我母亲的东西,我也想要取回来,留作念想。”

    希源这才抬起眼来,深瞅了她一眼;又低下眼去沉吟了一会儿,心想,既然她能够愿意与林家脱离关系,那自己就花点心思去把东西弄来,又何妨?

    静默了一会儿,就听他道:“那好。我会想办法给你弄过来。”韵柳又道:“那你要尽快了,因为林家的人是不会把我们母女的东西保留很长时间的。”希源轻点了点头,随即就站起了身,要去办这件事。

    还没走出屋子,院门里却又走进来一个年轻男子,希源看见他,倒是愣了一下,不由得站住了脚。

    韵柳听见了一个沉稳的脚步声忽然来了,怔了一下,随即转过身,朝屋外看去。那人低着脸,一幅耽虑神色,正急迈着步子往屋里走来。这是一个陌生男人。韵柳心中猛然一惊,心想:“他莫不是肖思泽么?”这样一想,她的心颤了又颤,忍不住朝他深深看着。可是,却与她初进肖府那一晚,暗淡夜色下的匆匆一瞥留下来的印象截然两样。

    刻在她印象里的是一个阴沉冷鸷,面色黝暗的人。而这个人,他皮肤是有些白的,而且眉目清秀,一身月白色的棉袍子,气韵温和儒雅。韵柳觉得这不该是肖二爷,肖二爷不该是这样的。直到那人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她依然是怔怔的,一动不动。

    这人正是肖思泽。希源见思泽竟然来了,有些意外。思泽低着脸一迈上石阶,就定睛朝屋内的韵柳直直看了一眼,然后径直就跨过门槛,朝她走了过去。希源在一旁默然看着,按说看到这两个人如今这样站在一起,他该是高兴的。可是,说不清楚什么原因,他只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分明的纠结滋味。他转过身来,不朝那两人看,朝屋外望着。可是,外面淡淡的日光却也忽然刺眼燥热起来,让他有些不耐的心烦。

    “我听说刚才他们赵家的人来过这里,”思泽一走到韵柳面前,就直直的问向她,“你没事吧?”

    韵柳怔怔的瞅着这个人,惊疑之下,她忘记了开口。他的声音温润入耳,双眸中深透着的是温柔的怜惜。她之前的生活里遇到的都是像她父兄一般暴力酒气的男人,此刻面对这样一个儒雅温和的男人,一时间,她真的是无法轻易转开自己的目光。下意识里,她甚至似乎有一些希望这人不是肖思泽。

    沉默间,两人只是默然相视。思泽虽然之前见过她,但是,都是在她昏睡时候,他发现她的眼睛是很美的。虽然冷冰冰的,给人以拒人以千里之外的距离感,不过,这也正是她独特风韵的所在。

    “我差点忘了,你还没见过我。”思泽忽然低垂下眼,轻声道。他恍然意识到她还不认识他。可是,要向她解释他就是她要嫁的那个人,又有些说不出口。

    “他就是我二哥。”一旁背对着他俩的希源忽然插了进来,声音冷冷淡淡,“你要嫁的人。”

    韵柳心下轰然一声!——原来他真是肖思泽,肖二爷!不觉间,脚下急忙就往后连连退去,直到‘嘭!’的重重撞在了身后的桌子上去。撞痛了腰,她也不觉着,只觉着自己在急促的喘息着,而且,心里似乎若有所失——他竟然真的是那个人……思泽的心却是跟着一紧,不自觉地就向她伸出了手去……可是,韵柳惊恐的眼神却深深的触动了他一下。他的神色随即凝重了起来,僵硬的收回了手来。低下眼去,他在心中一声低叹。

    这时的希源正举步要走。他觉得自己很难再继续呆下去。思泽忽然一转身,却叫住了他。

    “老三,你先别走。”思泽低着脸,款款移步走到了他身旁,迟疑了片刻,忽然向他道,“你还是把林四小姐赶紧给送回去吧。那件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也不想再追究了。”

    一旁的韵柳不由得一震,来不及深究肖思泽到底是什么一个人,她的目光就心慌意乱的移到了希源脸上去,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下来。希源低下眼去,沉默了一会儿,却转而问道:“赵家的人安抚好了吗?”

    思泽低下脸去,稍顷,沉沉一声。

    “他们要求丧事要大操大办。”他低叹了一声,低缓道,“我本来是想要将丧事简办。死后所有的排场都是虚假的,让故去的人安安静静的入土为安,依然苟活的人在心里缅怀回望才是实实在在的。不过,……”说到这里,他顿住了,只是无力的轻摇了摇头。

    希源沉吟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再让家里账房支一笔钱出来,给他们赵家人,作为安抚费。”

    思泽没有作声,依然沉沉的朝外望着。一旁的韵柳望着他落寞的背身,竟也不自主地感染到了一份心酸。她心想:不知道他此刻的伤怀是为了那个死了的女人,还是为了他自己。不过,这份凄然倒像是真的。

    正这样怔怔望着他,他却忽然转过脸来,直直朝身后头的韵柳看了过来。韵柳略显仓促的避开了他的目光。耳边却听他向她道:

    “委屈你了,林四小姐。”他又转而向希源道:“赶快把她送回去吧。不要耽误了人家。”说完,思泽又转眼去深看了韵柳一眼。收回目光,他的神情中却多出了一抹惆怅。

    他落寞的走了。

    韵柳抬眼望去,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转出了院门外去。不知道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与她所知道的那个人似乎有一些不太一样。

    希源忽然不声不响的也便要走。韵柳忙叫住了他。

    “他都已经要放我走了,你还要留我吗?”韵柳追问他道。希源身子一顿,驻下脚来,并不转身,就道:

    “正如你所说。我并不想让自己的一番心机白费。”

    韵柳怔了一会儿,忽然冷冷道:

    “是他不打算要我。你还留着我做什么?”

    这一问,却是让希源迟疑了一下,他心里在想,思泽若是不要,也许他自己可以把她留在身边。……不过,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一闪而过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隔了一会儿,希源只是低声道:

    “他现在不要,不代表以后不会要。”说完,迈开步子,便一刻不缓的走了。

    剩下韵柳一个人,忽然连站都站不稳了。

    她一扭身,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旁边高几上还摆着一杯茶。是希源方才喝过的那一杯。想起那个冷心肠的人,她真是恨,恨不得他死。转念间,她又想起来让他去林家拿自己东西的事。她提这条要求当然是为了再挑起事端。她真是恨不得他也能让林家人给抓住,关起来。才能解解她心头的恨。

    不过,她没有想到的是,希源却并不是和林呆子一样的酒囊饭袋,她交办的这件事情,他相安无事的就给办到了,连林家那些人都没有惊动。另外,令两个人都没有料想到的事情也还有。

    这天,天刚刚黑下去,小良子领着人抬着两个木箱子从后门进了肖府。

    “小哥,这里面是什么宝贝东西?”先一个进门的人看见门旁的小良子,就笑着搭讪问他。

    “总之是宝贝东西,问那么清楚干嘛?”小良子答道。

    “听说林家那个小姐真要给咱们二爷做姨太太啦。”那人又道。小良子轻轻的“嗯”了一声。

    “这箱子好沉哪!”抬着另一个箱子的挑夫忽然叫道,又笑着问:“不会是装着个人吧?”

    “亏你想得出来!”小良子笑道,一面一抬腿,朝他身上抡了一脚,道:“别磨磨蹭蹭的,快给送到三爷屋里去。”

    不多会儿,两个箱子就一径被送到了希源屋里。

    “这一箱子就是衣服了,”小良子指着一个小一些的木箱子说,“自从四小姐母女俩那屋空了之后,林家人就把她们的东西都给收拾了起来,要佣人统统都给丢了。不过,穷人家出来的人是节省惯了的,那个佣人看这些衣服虽旧,都是好料子,就偷偷给留了下来,预备着过年时候给捎去家里。听我说愿意用钱买这些旧衣服,就都给拿了出来。”

    希源正倒在一把躺椅上,略转过脸去朝那掀开来的箱子随意的淡看了一眼,却并没有什么象样子的贵重衣物。小良子随手关合了箱子,又去掀开另一个箱子盖。

    “这一箱子是书,”小良子道。希源不由得怔了一下,转过脸来,没入眼中的是满满一箱子的书。听见小良子道:

    “这些书都是四小姐屋里的,原本是被他们家人拿到厨房里,准备烧火用的。好好的书,烧了怪可惜的,我也一并花了几个钱给弄回来了。”

    他从躺椅上站起了身,慢踱两步走到箱子前。一眼望去,他简单浏览了一下书名,涉及的面倒也广泛。而且从书的磨损程度来看,可以想象得出都是她充分研读过的。这让他不由得对林韵柳有了些不同以往的感觉。他弯下身去,随手拿了一本,放在手间,拈开第一页。空白的扉页上,赫然入目的是用墨水笔写下的一行字,字体俊美飘逸,且不失大方,看得出来是一个女子的笔迹。想必正是她的字。希源细细看来,写的是:

    “这已经是我第四次来读这本书了。第一次只是看着表面的热闹,再重读,才渐渐领悟出一些别样的酸甜苦辣滋味。不过,这一次再来看,从字里行间,不由自主感应到的,却只剩下一堆人世间的烦恼罢了。”

    他眼盯着这短短的一段话,正在发怔,小良子忽然把一个本子递到了他的面前,低声说了一句:“三爷,你瞧瞧这个。我刚才随手从里面翻出来的。”希源把手中的那一本一甩手丢进了箱子里,顺手接过这本,翻开来一看,里面的文字都是出自同一个女子的笔迹,正是那个俊逸大方的字体。

    “今天那个人又打了我,”入目的第一行字便是这样一句话,希源不禁皱紧了眉头,心想:“‘那个人’是谁?”一面继续看下去:“因为我顶撞了四姨太,他就冲过来,不分青红皂白,对我拳打脚踢。听见四姨太在一旁添油加醋的冷嘲热讽,我真是忍不住,又还了一句口,招来的结果是他从地上又把我揪起来,在我脸上又是一阵乱打。记不清他打了我多少个耳光,两边脸已经麻木的觉不到疼,只是耳朵里嗡嗡响了好一阵子,才重又听得见声音。……”

    希源怔了一下,他忽然能够明白那丫头身上为什么会有那种冷漠的气质了,而且,那天她挨了打之后,为什么都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

    “我知道,看见我受苦的时候,妈一定恨不得没有生出我来。她爱错了一个人,如今又嫁错了一个人,如果没有我,她一定早就可以解脱了。只是因为我,她才勉强支撑在活着。而我,又何尝愿意来到这个世上,忍受这种生活。……”

    “他终于在我们之前死了。虽然他是我的父亲,终究是给我生命的人,他的死,我却没有流一滴眼泪。

    不过,终究人死灯灭,一切的恩怨也该一起了结了。……”

    “一切却并没有结束。他死了之后,其他的姨太太都被赶了出去。我真是巴不得他们也把我们赶出去,流落街头也比呆在这个家里强。不过,似乎是知道我们早就想逃出这个家,独独剩下我和我妈却还是被关在了这里。我知道一定是那个人死前嘱咐大太太这么做的。他连死了,都不放过我们。

    我唯有好好的活着,正如他所说的,我的命硬着呢……”

    这一晚对于林韵柳来说,注定了会是一个漫长的不眠夜。她再也没有睡意,披着衣服*着床栏,坐在冰凉凉的被窝里。身上因为没有火力,她常常都是睡了一夜,被子里还是凉的,两只脚也还是冰凉的。屋里没有亮灯,只有荧荧的月色映在两片玻璃窗子上。韵柳望着那点月色,屋子里显得更黑了。

    希源也是彻夜未眠。他辗转流连于韵柳读过的书里,还有她沧桑凄凉的文字里,不知不觉间,天一点一点亮起来了。

    他走到窗前,朝外望着,屋里黄黄的灯光渐渐被窗外微明的天光冲淡了。暗哑的鸡鸣声此起彼伏。已经是黎明了。却是一个冬日的寒噤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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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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