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说,这位老夫子年轻之时品貌俱佳,才德兼备、在济水城颇有些女人缘!但他虽然模样白净秀气、却不是那种游戏花丛的风流雅士,而是个典型的传统文人!不但脾气又臭又硬、眼睛里更容不得半点沙子!一生甘于清贫、不恋浮财不喜虚名,唯求心安理得而已。

    就凭他的臭脾气、若不是在济水城教书育人数十载、民间声望与仕林口碑全都无可指摘的话,恐怕早就死于非命了!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眼下秦燕南康强军压境,北燕王朝大厦将倾;而这刁蛮悍妇、也再不怕他那些有了“大出息”的弟子,回来找自己的麻烦了!

    于是,她扯开了尖细的嗓子、指点着老夫子的鼻子尖斥骂道:

    “呸!你这老不死的狗东西,也敢舔着脸在老娘面前放臭屁!咱济水城的乡亲们有一个算一个、谁还不知道你的那点臭底啊!喝……呸!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老娘有爹有娘有德行,最不爱讲究死人了!所以你跟甘泉街那瞎寡妇的脏事,咱今天也就不提了!可乡亲们琢磨琢磨,他那大儿子外出三年,回来的时候,儿子都两岁了!你这老狗日的、连扒灰翻墙的事都干的出来,还舔着一张老脸跟我说什么大义!我去你奶奶个腿的……”

    天南海北的中老年妇女,与人“讲理”的惯用风格,大抵都是如此。无论话题的中心思想是什么、无论双方的争执重点在何处;只肖三五句话的功夫、便一概会被她们拖入“私德”当中;而且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百试百灵的绝招、就是那些有关于“下三路”的男女关系、桃色绯闻……

    所以对于这些人来说,有影的要说、没影更要讲!只要把原本严肃正经的议题、搞成下三滥的造谣大会,那她们也就如鱼得水、得以施展毕生之所长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遇见那不讲理的刁蛮悍妇,也如是一样。经这妇人的一番毫无根据的污蔑,这名清白一世、坦荡一生的老夫子,被气的是脸色涨红、浑身颤抖;然而他却根本想不到,应该从哪里驳斥对方才好……

    因为这名悍妇嘴里,从头到尾,就连一句实话都没有!真可谓是无招而胜有招!

    乡亲们兴致盎然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那七嘴八舌的议论,也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尖刀;他颤抖着伸出竹节般干枯的手指,指着那名妇人的鼻子尖反复晃了半晌,这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来:

    “你你你你……有辱斯文、污人……”

    “斯文?我呸!低头瞧瞧吧,你那裤带子,都不知落在那家老寡妇的炕头上了,还跟老娘谈什么斯文?这么大的岁数,也不嫌牙碜!嘿,我要是你啊,早就一头扎在尿桶里、把自己给活活浸死了!”

    “我我我我我……噗!!!”

    终于,这老夫子怒火攻心、张口便喷出一蓬鲜血、直溅了这悍妇一头一脸!饶是对方打遍街头、骂遍小巷、也被这一道血箭给喷愣了!然而,一见对方轰然倒地、她嘴角立刻勾勒出一抹市侩的冷笑,指着满襟鲜血、怒目圆睁的老夫子,对诸位看热闹的乡亲们继续说道:

    “老少爷们,这都亲眼看见了吧!他这就是被我说到了短处,抹不开面子装晕呢!……”

    眼见局势已经被这妇人牢牢掌控、小季巡抚表面上急忙和着稀泥,心中却暗挑两枚大指:有这位如“战神”一般“威武”的妇道助阵,就是花费再多的银两,那也算物超所值了!

    很快,那些收了银子的悍妇,极尽蛊惑与吹捧之能事;一番表演做作之后、小季巡抚也只能“被民意所挟”、心不甘情不愿的手捧官方印授,向根本摸不着头脑的秦南联军出城乞降……

    而那耿直中正、为人清白的老夫子、与甘愿以命救主的义仆季德,在鲁东大地得以长眠……

    英雄必将凋零、唯小人得以苟且;这,便是战争的唯一结果。

    由于眼下的北燕王朝、手中仅余蓟州、鲁东两地。所以济水城这边“城破兵败”的消息、也很快便传入燕京城中。

    王放手中的赤乌、论业务水平,比不上谛听的探子;论人数规模,也比不上江湖草莽。所以他们能带给京中的消息,也只是一个结果罢了。

    鲁东新任巡抚季勤,率近万军民人等、与十数万秦南联军,于济水城下浴血厮杀。此一役,济水军民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八千护城军尽殁于野;巡抚季勤为护佑一方百姓、只得在城破之际,派出一名济水百姓,向赤乌传递消息;待日后王师南下、收复国土之日,季勤必会率济水百姓里应外合、向敌军施以倒戈一击;届时,他也必当阵前战死、以表耿耿丹心、答报陛下天恩于万一。

    坦白的说,这种说法对于天佑帝与两位丞相来说,还真能站得住脚。首先,近万余军民百姓战死沙场,这是赤乌探子亲眼所见、是无法作假的铁证;而对于济水城的升斗小民来说,生存才是第一要务,也无法奢望他们能去与秦燕联军抵死一战……

    所以,虽说结果都是投降,但洛京陈士杰是一箭未发、一阵未上,便直接倒戈;而季勤则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更连自家年过七旬的老奴、都已然战死沙场;从人性的角度出发,他已经做到了极致。

    而且更重要的是,季勤为了保护百姓、决定暂忍胯下之辱,可信程度也非常之高。别的都不提,单说他老子季霖,散朝之后便当堂挂印、携全家一十三口老幼、身披罪衣、项配枷锁,在府中静待陛下发落……

    除了季勤的爹娘之外、更有一妻两妾,四名儿女身在其中;北燕王朝握着季勤的全部家眷;倘若日后真有收复鲁东的那一天,也根本也不怕他会出尔反尔!

    然而,当天佑帝看完了赤乌的抵报之后,却只冷笑了一声,便随手丢到了蔡熹面前:

    “蔡熹,好好看看吧!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弟子!这就是朕的儿子!”

    蔡熹并未看向抵保,而是立刻跪倒在地、口中连呼“老臣有罪”,砰砰的叩着响头;而王放则捡起来迅速阅览一遍,也叹息着摇了摇头,并没多说什么。

    季霖是清官还是昏官、季勤又是谁的奴才,这种事对

    于三位北燕顶尖的聪明人来说,根本就是不言而喻的事。所以太子自以为聪明,丢出季家父子断尾求生之举、虽看似天衣无缝;但在这三只老狐狸的眼中,根本毫无隐秘可言。

    这个举动既非常愚蠢幼稚、又毫无恩义可言。

    随着天佑帝沉吟不语、盛夏时节的御书房中,也弥漫起了一股阴森寒冷的气氛;唯有蔡熹不断叩首乞罪、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罢了罢了……养不教父之过,太子有今日之失,朕身为人父、终究也难辞其咎。蔡熹,你先起来吧。王放,朕之前让你探访的京城流言,如今进展如何了?”

    “回陛下,此事虽已有确凿证据……但老臣以为,不宜现在追究。”

    天佑帝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又扭回头来,看着额头鲜血淋漓的蔡熹,用一种玩味的声调问道:

    “蔡右相……这事,你八成也是了然于胸的吧?”

    “……老臣……老臣有罪……”

    周元庆无力地摆了摆手,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后他将目光投向窗外、凝望着花园中那一片郁郁葱葱的夏日风光……

    “你们说……天下如此广大、江山如此秀美;烈日再盛、难掩星宿之辉;严冬再长,难抵夏日骄阳……他不日即将威服海内、却为何容不下人呢?”

    午后时分,燕京知府罗源,与四名大内监、二十名御林军,奉旨前往尚书府办差。

    尚书府的现任大管家季朴,乃是老管家季德的膝下独子,也算得上是尚书府的半个本家人。待罗知府等人前来之时,此子同样身披罪衣,端端正正跪在廊下。

    “陛下有旨,着罪臣季霖,前来聆听圣训。”

    “请四位公公稍等,小人这就回去通报。”

    半刻钟之后,季府本家一十三口,整整齐齐地跪在了花园当中。一名中年太监清点了人数,随即清了清尖细的嗓子说道:

    “陛下有旨,罪臣季勤贪生怕死,昨日于阵前叛国投敌,犯下株连九族、十恶不赦之罪;然,陛下待人以宽、感念于季霖多年为国操劳之苦,顾尔准许从轻发落。季麟夫妇二人教子无方、往日纵溺娇惯,今朝终受逆子牵连获罪,与他人无尤。着,赐白绫一条、鸩酒八杯,以慰季霖半世之辛劳。”

    一句轻飘飘的话,连道正式的圣旨都没有,便宣判了季家轰然倒塌。除了三个女儿被发往教坊司、膝下独子被官牙典卖为奴之外;其余九口,尽落得个赐死的下场。

    待这名内监宣完口旨之后,工部尚书季霖、连一声都没吭出来,直接栽倒在地,昏过去了!

    小季巡抚虽是读书人,但季大尚书,却并不是正统文人出身。季霖年轻之时、只是一名手艺精湛的匠户;在偶然情况下被蔡熹看重、并大力拔擢;此后凭着出众的手艺、与专业的眼光得以步步高升;年过四旬开外,便已官拜工部尚书之职,可谓官运亨通、顺风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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