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安知道,沈归就是个吃软不吃硬、更不喜欢欠人情的家伙。而沈归也同样清楚,周长安虽然工于心计、却也不是一个小家子气的人。

    还是二皇子的颜青鸿,那副洒脱豪迈、纵情犬马的纨绔性格,与贪图享乐沈归,玩起来当然非常投缘;而继位无望的周长安,也是这样的人;只是受限于身份地位、工作性质的特殊原因,才不得不摆出一副冷漠无情、阴险毒辣的面孔;从本质上来说,四皇子周长安,也是一个江湖气极重的富家子弟。

    沈归与他的私交不深,但有一件小事,却一直都记在了心上。

    当他得知手下的头面人物——麻子六,竟然暗中倒向谛听之后,仍然选择了继续供养对方的父母妻儿,直到现在。单凭这个做法来看,周长安不是一个合格的上位者,也不是一个职业的谍探头目,就只是简单平凡的一个人而已。

    然而在这片群雄逐鹿、狼烟四起的华禹大陆上,英雄草莽、虎豹豺狼遍地都是;但若是想找出一个“人”来,却成了一件极不容易的事。

    沈归想帮他。

    当历来都装出一副老辣狠毒模样的普通人,突然发来了一封干劈情操的废话,就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此人正面临着杀身之祸,这一封废话,实际上是一封含蓄的求援信件;要么,他就是被一道闪电打中了天灵盖,劈坏了脑子。

    沈归选择相信前者。

    想到周长安贵为皇子之尊,眼下北燕王朝的“双龙会”也才刚刚开锣、根本没有“玄武门之变”的场地;所以周长安的杀身之祸,定然是由秦军而起,结果也就非常明朗了:

    许荣桓一死,顶上去堵溃堤的倒霉鬼,就是周长安。

    无论于公于私,帮是一定要帮的,北燕王朝绝不能倒,至少不能倒在谛听被连根拔起之前。眼下两北互为项背、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北燕王朝损失一个皇子、结果倒是可大可小;可如果天佑帝的天子军,也被秦军彻底击溃的话,那么北燕王朝这棵大树,便再也无法护住幽北三路的背后了。

    沈归倒是不在乎多跑一趟,可颜青鸿这条小命,此时也落入了谛听的眼帘之中;自己在奉京城一天,颜青鸿才能多活一天;自己一走,奉京皇宫立刻就会挤满前来刺驾的武林人士。

    所以,沈归并非沉迷岐黄之术、也不是被红颜牵绊,无心沾染他人之事。他根本就是被钉死在了奉京城中!上升到天下大势层面的问题,与其相信宋行舟与沈游的人品与诺言,他还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掌中利刃。

    进退两难之下,沈归也遇见了天佑帝的难题:无人可用。

    诚然,站在沈归的高度看来,天下习武之人成千上万,却只有三叔沈游,能对自己构成半个威胁;至于说天灵脉者宋行舟,他只能束手就擒、根本连考虑应对手段的资格都没有。可那些刺杀许荣桓的武林人士,或许在自己手下走不出十招开外;但放眼整个江湖,也是最顶端的一批武术家了。

    如果今日不是周长安遇到麻烦、或许还可以请齐雁说动他的大师兄秦秋出马。虽然沈归也不清楚秦秋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但想必对上几个“徒有虚名”的老油条,应该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周长安手下的谍探组织,为何名叫“赤乌”呢?皆因为秦秋手下的顶尖盗窃团伙,名叫“百鸟”;而秦秋那“千手杜鹃鸟”之名,又是从何而来呢?也是因为这位贼王乃是燕京本地人士,据说从他学艺开始算起,已经从紫金宫中偷出了近千余件大内至宝了!

    这俩人之间虽然没结下过私仇,但也没有让耗子豁出性命、去救一只猫的道理啊!

    想来想去,沈归刷刷点点写下了一纸书信,又随手取来了一方砚台,用手指甲在上面刮得吱吱作响,刺得人耳膜痛痒难当!

    李乐安劈手打在了沈归的胳膊上,没好气的扯着他的耳朵怒吼:

    “你长不大是吗?不是要摔我的钧瓷茶杯,就是毁我的老坑端砚!你以为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姑奶奶我挣点银子就那么容易啊!滚滚滚,手闲了挠墙去!”

    对面那位刚刚回魂的赤乌探子——老花猫,此时见李大小姐当堂训夫,立刻就被惊了个目瞪口呆!李大小姐虽然身份尊贵,但沈归也不是个白丁出身,想要东风压倒西风,他李家只怕还缺一道顶梁柱。如果按照北燕风靡闺阁的女经女训来说,但今日她这一番话,已经足够丢掉性命了!再者说来,沈归不但头顶王爵之尊,脚踩黑白两道、仓中浮财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儒法道墨、武释玄巫,更没有人家玩不转的门道!刚及弱冠之年、便已然名满天下,真可谓是华禹男儿终极梦想。

    可就这么一个顶天立地的江湖奇男子、幽北国姓王,竟然被自家还没过门的夫人揪着耳朵训斥!即便沈王爷耳根子软、打心眼里畏惧悍妻,可眼下毕竟还有第三人在场;再窝囊的爷们,也免不了要硬撑着脊梁、勉强自己重振夫纲!

    至于外人走了之后,到底是头悬梁还是锥刺股,那就是夫妻之间关上门的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被羞臊了脸皮的沈王爷,竟然就这样揉了揉被揪红的耳朵,随手在药阁上抓了一把药材、又朝着自己嘘声问道:

    “嘿我说,擦完地了吗?要不咱后院说去?”

    老花猫收好了回信和一把老姜片,抱着那具布满了指甲刮痕的老坑端砚、背负一柄规格超长的利剑、走出了奉京城西门。在他踏上官道之前,还回过头来用十分复杂的眼神,打量着双手相对插入袖口,斜靠在城墙边上的沈王爷……

    “哎,我要是也能过上沈王爷这小日子的话……那还活个什么劲呐!”

    来往传递消息的速度,乃是每一位探子的必修功课;而从业十数载的老花猫,更是其中翘楚。而且若不是他脚下的本领过硬、也轮不到他来向幽北求援。

    仅仅一个日夜过去,此行“收获颇丰”的老花猫、便追上了已然挂帅出征的周长安。

    骑在马上面如死灰的周长安、耳听赤乌用于彼此联络的笛音,立刻扬起手来,止住了队伍前进的脚步。他刚欲翻身下马远遁、却见身负重任的老花猫、竟堂而皇之地现出了身形!仔细再看,立刻就盯上了他背着的超长包袱:

    “哎呦?一趟远门走下来、你这老小子还长能耐了!我让你去幽北搬请救兵,谁让你偷人家东西了?天下何人不知、这种规格的兵刃,就只有古剑春雨!乃是沈归与李大小姐的定情信物,更是他的贴身兵刃!赶紧给我回头,哪拿的给我送回哪去!”

    老花猫被周长安一通抢白训斥,也感到有些委屈;他急忙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堆零零碎碎,忙不迭的申辩起来:

    “爷您误会了,小人哪能长出那副天胆啊?这都是沈王爷吩咐小人、给爷带回来的礼物……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吧,但好歹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周长安眯着眼睛,仔细打量起了面前这堆零碎:一撮老姜片、一张信纸、一块废砚、还有一柄春雨佩剑。这四道风马牛不相及的礼物,沈归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周长安无意猜谜,立刻展开信纸随意扫了一眼,发现这也只是一张寻常的药房,于是便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贴身收好,打算回信再问;然而就在他将信纸对折、挡住了目光之时,余光好像突然扫到了什么一般……

    反复再看了三四次、周长安终于发出了“喔”的一声感慨;随即,他将信纸对折收好,走到了老花猫身前说道:

    “你这趟差事干的不错,跪下领赏吧。”

    “谢爷的赏。”

    周长安随手甩过去一沓银票,老花猫也抬手向上领赏……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刚刚抬至周长安的胸口之时、一柄几乎看不见寒芒的短匕、从他的袖口向前弹飞而出;再看方才还满面感激之情的老花猫、脸上神色迅速变得狰狞可怖;而恰到好处的右掌、也准确朝着匕首末端推去!看这样子,他是打算为对准周长安心脏飞去的短匕、多添上一道推送之力……

    “噗”

    匕首尾端才刚刚与老花猫的掌心接触、这名赤乌的探子便浑身一僵、低头望了望胸前透出的半截刀头,颓然的倒在了地上;而在老花猫的身后,一位极不起眼的护卫刚刚收刀入鞘,又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柄匕首,抵进鼻尖抽了几口气、又放在阳光下审视了一番,这才阴沉的呵斥道:

    “匕首喂了毒,见血封喉!老花猫这个杂碎,幸亏是个孤儿,不然非诛他满门不可!”

    可周长安走进了老花猫的尸体,歪着脑袋沉吟了半晌之后、这才开口吩咐道:

    “此事封口,任何人不得再提起一个字来。找人将老花猫的尸体、运回燕京城好生安葬;告诉葛叔、以战死定档封存。”

    与此同时,成功刺杀巨灵侯许荣桓的武林新锐:鬼手门卢青秀,也将一张信笺放入了鸽筒之中、扬手将其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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