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骗局的前线总指挥秦秋,此时正与彩戏师傅老汪、同门师弟的亲胞弟齐返,坐在远处的一棵大树冠上,遥望远处那五道残余火光:

    “嘿,还真没看出来啊!这五个毛头小子的八字,还真他娘的硬!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竟然还能囫囵个的站在那发愣,看来是命不该绝啊!怎么样啊小返,要不要给那些漠北的狼崽子,留下这几个丧种报信啊?”

    彩戏师老汪,右手正习惯性地翻转着几枚铜钱,口中略带戏谑的替那五个幸存者,拐着弯的求起了人情来。

    其实早在他挑人引路的时候,齐返就在旁边冷眼瞧着,也知道老汪最后挑出来的人选,五个都是年青后生,就是他心中有意放他们一马。这既是老江湖偶尔闪耀出的人性光辉,也是这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糟老头子,生出的一点私心:他应该是想给自己投胎的下一辈子,积下一点阴德来。

    齐返沉吟了半晌,终于使劲儿地揉了揉自己那张圆乎乎的胖脸,紧皱眉头、仿佛自言自语的说道:

    “如果他们这两千人,在行军途中没有作孽的话,那放也就放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哎,我必须要取走这五条人命,才能向中山路无辜受害的五百乡亲父老交代……”

    秦秋听到这里并没搭话,只是双唇一错、吹出了一声杜鹃鸟的夜啼……

    下一个瞬间,林间响起无数道弓弦发出的悲鸣……

    此日清晨,太阳依旧照常升起;而报马村的北村口外,多出了几个拿着大扫把的老人家,正在仔细地清理着地上的粪便与马蹄印;而据报马村不足三百里外的青山城,一身戎装的总督府黄氏夫人,正在带着几个相貌精明的账房先生,清点着一车又一车的物资。

    直到日上三竿,睡在丞相府正房之中的沈归,这才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暂时缓过了精神。

    这几日之间,为了在极其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构建一场相对完美的骗局,沈归真是累的心力交瘁。直到昨日子夜过后,鸽奴送来了那日苏已倾全军出动的消息,脑中紧紧绷住的那一根弦,才算是彻底放松下来。

    一觉睡醒,天光大量。沈归在婢女的伺候下洗漱完毕,摇摇晃晃的走到了丞相府的门廊处,一屁股坐在门边的长条凳上,望着门前冷清的街市开始发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由打巷口走来了一位垂头丧气的青年男子。此人看模样过不去三十岁的年纪,身穿一身粗布衣褂,是院工家仆的打扮;他蔫头耷脑的踢着地上的碎石子,嘴里还絮絮叨叨的嘀咕着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老子真是倒了血霉,该打的不打,不该打得倒是闹得红火……”

    沈归闻言定睛一看,原来此人是府上看管马号,外带打更的伙计,牛三:

    “牛三,你在那叨叨姑姑的说什么呢?别在大街上丢人现眼,赶紧回来!”

    沈归自幼便沾染了一身市井江湖气,本就很容易与贩夫走卒打成一片;更何况他又是李府的准姑老爷,待与李乐安大婚之后,也就成了这间华美宅院的当家之人。所以主仆二人虽然

    平时没什么交集,但毕竟都是年轻人,见面总还会聊上几句闲天的。

    “姑老爷啊?您怎么坐这了?来来来,进我门房来说话,外面风大,容易闪了你……小人的舌头。”

    待他不慌不忙的开锁之时,沈归抬腿踹了他屁股一下;他也许是自知理亏,连头都没回,维持着那副蔫头耷脑的丧气模样,率先走进了自己的门房之中。

    牛三手脚麻利的拢起了碳炉,又在一个粗瓷大茶碗中撒了一把“满天星(碎茶叶沫)”,随后便傻呆呆的看着炉火发怔。

    “牛三,你小子是让人把魂给拘走了?要不然我这个正牌萨满教护法,给你抓一副生魂进补啊?还有啊,你那破茶碗洗了吗?好歹也用开水烫一下吧?”

    “嗨,没那心思,您就凑合着喝吧。”

    “我说牛三,这府上的工你还打算干吗?要不干你可趁早说话,我现在上街吹个口哨,外面就涌进来一万多的灾民,打破了脑袋也要先弄死你补缺,我这么说你信不信?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吹哨……”

    “腮帮子总鼓着挺累的,歇会吧。我牛三信了,也怕了,这总成了吧?”

    如果牛三怕丢了差事,可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活不干,摆出这幅要死不活的德行呢?

    对于沈归来说,这个问题也不难琢磨。凡是这种年纪的半大爷们闹情绪,通常都是因为三件事:要么就是想姑娘了,要么就是手头紧了,要么就是被人欺负了!

    “咋?你相好的跟人跑了?”

    “想跑也得先有这么个人啊!我那素未谋面的相好,还不知道在哪位丈人的腿肚子里转筋呢!再说了,咱牛三是什么身份啊,哪能有您那份艳福呢?你这么问话,那就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停!我这顺嘴搭音问你一句,怎么就招出你嘴里这么多的零碎来?是不是因为嘴欠招事,在街面上被人揍了?可我看你这脸上也没带着伤啊?咋?被人家垫着麻袋往肚子上打的?”

    “这下三滥的招,也就是您能想得出来……反正我长这么大还是头回听说,借您的光,我算是开了眼了。”

    “那就是缺银子花了呗?”

    沈归问到这里,方才嘴里还不说人话的牛三,瞬间变成了锯嘴葫芦。

    “要是手头紧了倒也好办,不过我总得先问个明白。李相爷父女两代,治家虽然严苛,可对待下人却极其仁厚。当然了,就你那点活,我在门边上拴个猴,兴许也能干得有声有色;可府上给你开出来的工钱,却是绝对不会低的!说说看吧,你到底捅出了多大的窟窿、又拿什么物件捅的?”

    牛三支支吾吾半天,终于一咬牙一跺脚,横眉立目的看着沈归大声呵道:

    “我要是都跟你说了,你能保证晚上不告我的枕头状吗?”

    “你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吓他妈老子这一大跳!这样吧,你啊,乐意说就说,不乐意说,那就自己想办法去;老子去茶馆听书也能解闷,还不用担惊受怕呢

    !”

    其实真说起来,牛三的事倒也不大,所谓的大窟窿,也就是百八十两银子的事。这点小钱对于沈归来说,根本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可捅出这个窟窿的“物件”,却着实透着一股子邪气!

    男人肯花大价钱的门道,也无非就落在酒、色、财、气这四个字上。这牛三虽是个粗人,但并不贪恋女色,还个沾酒就醉的“一杯倒”;再加上本人又个光屁股打狼——胆大不害臊的泼皮性子,所以说问题的关键,就出在了一个“财”字之上。

    他虽然在李府做工,但充其量也就是个门房杂工,更没有那种不开眼的傻子,来找他做什么生意;所以这个大窟窿,就纯粹是他自己捅出来的祸事。

    这百八十两银子的债主,也是沈归的老熟人了——双天赌坊。

    双天赌坊原本是太子颜昼的敛财与享乐工具,可才刚刚扩建不久,便被沈归大闹了一场、很快又进入了第二次的重建期。颜昼虽然不会是个好皇帝,但这赌坊的地段却是好地段,楼也是一栋好楼;所以颜青鸿就把这上下三层的赌坊,分给了宗族府,想用它赚来的高额利润,来维持皇族日常的生活用度。

    幽北虽然地处蛮荒,国力贫弱;但百姓仍然需要娱乐活动,来排解生活中的苦闷。虽说赌博破家,不是什么好事;但华禹大陆的百姓也天生好赌,不可能完全根除。

    既然明暗都是开赌,还莫不如直接交给宗族府去自我管理消化呢。

    于是,除了双天赌坊的牌匾,改成了至尊赌坊以外;其余的生意则一切照旧。当然,太子爷那个视野超前的娱乐综合体构想,还是被颜青鸿全盘否决掉了。

    牛三不是个烂赌鬼,可毕竟他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子,连带父母双亲、三亲六故,也一个不剩的死了个干干净净。

    没有了家庭拖累、也没有亲友需要他来帮扶,这工钱也就没什么花销了。喝酒他压根就不会;逛烟花柳,又是被李大小姐明令禁止的重罪。所以牛三的闲暇生活十分苦闷,只能靠着去赌坊摔牌骂色子,与相熟的赌客磨牙斗嘴,来打发一下无处安放的时光,

    他喜欢热闹、却绝不是嗜赌如命的人;所以他也给自己定了个规矩,每次就带二两银子,赢了就散财请客,输了推门就走。所以他去赌坊消遣,只是抱着交门票、买热闹的心态。

    然而,这个相对比较健康的堕落爱好,却是将他拉入了无底深渊的罪魁祸首。

    近日以来,华禹大陆战火纷飞,哪家跟哪家都不安生,全都掐红了眼;战火一起,百姓民不聊生;然而却无形中也给赌坊开辟了一个新的节目:赌战事的发展!

    这档子赌法虽然听起来新鲜,但实际上还是换汤不换药的老节目。古往今来,文化人赌状元花魁,老百姓斗鸡掐狗,也都与这个玩法如入一辙。

    虽然这个赌法,听起来有些事不关己、麻木不仁的感觉;但实际上,却是平头百姓能够参与战事之中的唯二途径。

    而另外那个途径,就是多交捐税罢了,实在没什么乐趣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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