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方才说,无论老朽心中有什么不满都无需讳言、还说自己‘无不可对人言之事’、怎么如今自己反倒是一言不发呢?”

    这就是倪夫子在明知故问了!既然他能问够出这些令颜昼难以启齿问题,自然就是心中早已有数、根本没指望他还能说出半个字来。

    “既然你不说、那么老朽也就不再问了。不过如今太子殿下的反应、至少可以证明了那些市井流言、并不全是胡说八道的虚妄之言了。既然如此,那么三北书院的仕子谈论时事、又何罪之有?昨日在场的百姓、又何罪之有?不过是想讨一个公道、便被御马监的番子与奉京府衙的兵丁殴打残杀、这就是你从先贤仁君的典籍教导之中、学回来的手段吗?”

    倪醒说完之后,理都不理面色极为难看的颜昼一眼、反身便走到两具黑漆漆的棺材之前、轻轻拍了拍后面魏圭的那具,反手指着远处面色阴沉的颜昼说道:

    “颜昼啊颜昼、你不尊天道、不鉴四方;有法不依、倚重阉宦;横征暴敛、贪图享乐。实乃千古罕见的暴君之相!这绝非是你说的那般‘捏造事实、蓄意谤君’;皆因为方才老朽出口之言、乃是桩桩有证、条条可查!幽北三路若是真有你这样一位君王、那才叫山河俱碎、那才叫日月无光呢!昏王啊昏王、你最好把三北书院连带着老夫倪醒在内、统统当场斩杀;否则,你做下的那些恶事、定然会被当成三北书院的训诫课程、让后世的每一位幽北读书人、都知道你这位‘千古圣君’、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颜狩虽然被气的浑身颤抖、但他心里也十分清楚:按照倪醒如今的说法来看、他明显是已经知道了自己暗中做下的那些‘龌龊事’。而且,尽管此时此刻、双方看似已经撕破了脸皮,但显然人家还是给自己留了些脸面;不然的话,他如果真当着所有百姓的面,把自己的丑事一五一十地摊开来说、那就等于是把自己逼上了非要‘跳墙’的绝路之上。

    若是真走到那一步、自己除了斩草除根、也再无别的办法可用了……

    “恩师……您对学生有如此深重的‘误解’、让学生感到万分惶恐。昨日学生听闻皇宫南门之外有人闹事之时,正在与朝中诸位大臣商议如何出使北燕王朝之事。国家大事当前、学生也无暇他顾、只是随意吩咐了手下的奴才、前去驱散闹事之人,学生也没想到他们会……哎,这也怪学生事后并未细问,这一点学生自然是责无旁贷的。虽然魏学弟并非被本王亲手所杀、但学生也难逃连带之责……这样吧,恩师就多给学生三日时间。三日之内,学生定然把这件命案查一个水落石出、到时学生再亲自去三北书院拜访恩师、也给诸位师长学子、与诸位百姓们一个满意的交代。您看,这样处理可好啊?”

    颜昼他使出这招‘拖字诀’不为别的、就是在拖延时间、等着东幽路与中山路的两路人马完差回京。无论哪一方完差之后、能够迅速赶回奉京城报信、对于此时的他来说,都是一个绝佳的转机。

    若是能够顺便杀掉颜青鸿、那一切的危机也就都能迎刃而解了。

    “莫说三日了,三十日老夫也等的起。从即日起、三北书院便改在这南门大街上当众授课了。我们这些人与棺材里的魏圭母子,就在这里等着!老夫倒是要亲眼看看,你这昏王到底敢不敢把我们三北书院的仅百余师生、一并屠戮殆尽!”

    说完之后,倪醒便重新跪坐在了地上、闭上双眼,不发一言。看着他这幅模样,是真的打算在南门大街上、苦等颜昼的所谓‘交代’了

    颜昼心理清楚,这倪醒是个固执无比的倔老头。既然他说得出来、也肯定就做得到。于是他也咬了咬牙,袖子一挥,面色阴沉地走回了皇宫之中。

    直到颜昼坐在东暖阁中、心中还余怒未消:这一趟出去的真叫不值,什么问题都没解决不说,还让白白让老儿倪醒给当街臭骂了一顿。自己那老爹还世在的时候、那真是做什么成什么、想什么来什么;怎么眼瞧着自己马上就要登基了,原来那如有神助一般的‘气运’、竟然在瞬间就全部消失了一般呢?

    与此同时,万长宁的厢房之中,沈归也神色忧虑地看着李登询问道:

    “就倪副院正那身子骨、能扛得住吗?若是就这么任他在那冰凉的路面上跪个三天三爷、那一双老腿还不得跪废了啊?……士安你瞪我干嘛啊?我又没说你……”

    李登的手中、如今正在把玩着一柄细剑。此剑本是单清泉年幼时期的佩剑,剑身比起寻常的宝剑来、差不多细了一倍有余。而这柄细剑、同时也是死去的魏圭、留下来的唯一遗物:

    “既然整个幽北三路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三北书院又岂能置身事外呢?至于倪夫子那方面嘛、你们也无需担心;以我对老倪多年来的了解、此事他定然是心中有数的。就是可怜了魏圭这个孩子、若不是老单一时兴起、指点了他几招,兴许还能活得更长远一些……”

    就在三人看着这柄细剑五味杂陈之时、门外突然走进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快!拿碗水来,渴死我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众人抬头望去,发现来人正是‘禁不住念叨’的单清泉。他在亲自处理掉了大荒城出现的御马监眼线之后、便被傅忆打发回奉京报信来了。

    “都瞪着我干嘛啊?哎?……这不是我的‘二指剑’吗?怎么落在了相爷手里呢?……哦,是魏圭那小子送回来的吧?要说魏圭这孩子还真不赖,用剑的天赋也好,人品也不差……”

    单清泉刚刚在中山城办完了一件大事,如今处在兴奋期当中、也没觉得屋中气氛如何尴尬、只是一边喝着水、一边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直到他发现很久都没人开口搭言、这才莫名其妙的又问了一句:

    “你们……咋都不说话呢?”

    “老单……魏圭那孩子……没了。”

    在单清泉把事情的前后过程听明白之后,立刻变得沉默下来。他此时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握着那柄原本属于他的二指剑、许久都没有开口。屋内众人都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复杂心情、也没人出言打扰他缅怀那个‘不是徒弟’的徒弟。

    “确定是御马监做的吗……?”

    许久之后、单清泉忽然抬起头来、没头没脑地问了沈归这么一句话。

    “是,孙家老二昨日也在场,他看的清清楚楚,就是柳执亲自带着御马监的人、还有奉京府的衙役兵丁一道去的……”

    “哦?奉京府衙差?这么说卫安恒那条老狗也参与其中了?”

    沈归刚想开口,突然用余光看见了正在轻轻摇头的李登、于是他又想了想,用略带犹疑的语气说道:

    “卫安恒嘛、应该与此事无关。御马监势力再大、柳执终究也是一个内官。既然他能去奉京府衙调兵、没有颜昼的旨意在手是万万也办不到的事;咱们这位太子和他老爹不一样、根本不受朝廷律法的掣肘、做起事来也一向都没什么规矩……”

    单清泉听完之后、又摸了摸手中那柄‘崭新’的二指剑;而后又随意地扔下一句话来:

    “那你们先坐着吧,这一路山高路远的、跑的我有些饿,出去找点东西吃……”

    说完刚要转身离开、却被沈归一把按在了肩膀之上,连带着整个人都再次落入了座椅之中:

    “老单,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算干什么去。不过有些话即使不好听、那我也得先说在头里:别说你此刻还有隐伤未愈、就算是全盛时期的单清泉、只怕也达不到天灵脉者的层次吧?莫非你就想靠着两把破剑、单枪匹马地冲入皇宫大内、找颜昼算账?你也太不拿太白卫和颜复九当回事了吧?你单清泉撑死了也就两只胳膊两把剑;人家万箭齐发之下、你能挡的住几根?”

    以凡人之力就算是练到极限、也终究还是要受到肉体凡胎的限制。即便是强如岳海山陆向寅之流、放在真正的天灵脉者面前、仍然有着天差地别之远。

    他颜昼即便再窝囊,终究也是幽北三路的头号人物。若是单清泉想要仿照刘半仙独身闯宫、不仅要面对御马监和太白卫的阻击、更要面对正在负责护卫城防的张黄羚、以及他麾下的金甲军两面夹击。此等悬殊的实力对比之下、他单清泉只怕还没见着颜昼的面,就已经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我还没那么傻、也没自大到认为自己可以与天灵脉者相提并论的地步。如今我就是想把御马监与颜昼二人、安插在奉京城街面上所有的耳目眼线,都一并收拾了而已……无论这笔债最后是怎么个算法、先剪除掉他们所有羽翼总是没错的吧?”

    “你的意思是……哪家的生意与宫中互有勾结、你都知道?”

    “你以为我这清泉茶社的东家是白当的吗?八成都装在我的脑子里。以前没动手、只是因为立场不同而已;如今既然事情已经起了变化、不妨就把老单我事先留下的后手,都拿出来用上一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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