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话,人们通常用它来阐述百姓与君主之间的关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句话,是把统治者比喻成木舟、把百姓比喻成行舟之水。这句话的本意是在警醒帝王,平日要善待百姓,多行仁德之政。可是,‘水势’的缓急,可从未凭着‘木舟’的意志而改变。

    出身于市井之间、见惯了江湖术士如何蛊惑人心的沈归,根本就不相信那些‘水’们,会有什么‘独立思考’的大智慧;就如同这场两北战争一样,真正左右战局的人,除了沈归这个‘幕后黑手’之外,便是何文道与他麾下那几十位萨满巫师了;就连风头正劲的颜重武,不也只是其中的一环而已吗?

    而如今被百姓赞为‘聪明睿智、高瞻远瞩’的监国太子颜昼,甚至在开战之初,便已经‘收拾包袱’准备‘跑路’了!

    既然如此,沈归也不妨再耍出一些障眼术法;反正事情的真相,也不是幽北百姓心中想要相信的‘真相’;既然同样都是骗人,那么谁来还不是一样的呢?

    既然准备开始‘骗人’,沈归心中第一个想起来的人,就是刚刚在东海关中,上演了一场惊天骗局的何文道。

    这位萨满教的大萨满何文道,前半生可谓是按部就班、诸事顺遂,一门心思全铺在了研究萨满教的教义典籍之上,堪称是‘苦修士’的典范;可自从他认识了沈归之后,整个人生轨迹,好像渐渐产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偏差。

    何文道也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狂信者’,他不仅是萨满教义的活字典、同时也对华禹大陆上的其他学说、流派均有涉及。书读的多了,自然也就有了一些明辨是非的能力。他从不认为那些上古典籍中记载的‘大能’或‘神灵’们,是可以靠着肉体凡胎的努力、就能够修成的所谓‘正果’。这这种猜测,在他拜入天灵脉者、兼大萨满李玄鱼门下之后,就更为笃定了。

    他年幼之时,便曾无数次亲眼见证过自己的师父李玄鱼,是如何的神通广大。甚至可以说,只要这世间存在的玄妙之术,就没有这个大萨满玩不转的!平时她做起事来,应用的玄妙手段也都是千奇百怪、五花八门的。凡人之力终究有限,就算天资卓绝加上不眠不休,也不可能做到如李玄鱼这般‘万法通玄’的境界。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李玄鱼这样活生生存在的凡人,与上古典籍中所记载的神灵下凡、上古大能们,也别无二致了。

    所以何文道也从未期望,自己在拜入李玄鱼门下之后,便可以如同师父一般高明。之所以他会成为萨满教的信徒,也只是喜欢阅读那些沈归口中的‘神怪志异’而已;至于那些东西究竟能不能给自己带来些什么,他还真的没有苛求过。

    不过就在前些日子,被沈归推上大萨满之位的何文道,在奉京城中,接见了整个关北路的‘萨满代表团’。当时平北军少帅郭兴,正率领着他麾下的八千铁骑,把关北路搅闹了一个天翻地覆;所过之处各个村庄尽遭屠戮,那些平民百姓、连带着当地的萨满巫师一起、或被枭首示众,或尸体被挂在树枝之上示威;整个关北路,都沉浸在血与泪的深渊之中,痛苦哀嚎。

    无论这些丧心病狂的北燕人,会在何时何地受到‘万物神灵’降下的天罚,身为大萨满的何文道都并不在意。他想要做的,便是亲自审判这些双手沾满鲜血的幽北屠夫。于是,他接受了沈归的建议,亲自选出了几十位靠得住的萨满巫师,一起改换名姓来路,潜入了东海关中。

    也不知是北燕方面太过需要这支‘医疗团队’的原因,还是当时的战局对他们极为有利;总而言之,这一趟‘卧底计划’并没有如同自己想象那般凶险;每日里不过就是给受伤的平北军卒、东海关百姓治疗身体上的病痛而已。收获了一个个诚恳中带感激的笑脸之后,让何文道与诸位萨满大人,已经快要忘记了自己是为何而来。

    不过,随着战事的发展、北燕方面的二次援军又抵达东海关之后,城中所需要的民夫与苦力,自然也就越来越多;当这些悲天悯人的萨满巫师、亲眼看见手足同胞被捉到东海关中、或活活被累饿而死,或犹如猪狗一般,任北燕士卒杀戮取乐之后;那些血腥的画面、凄厉的惨叫,让这些萨满巫师们原本已经平和下来的心灵,再次燃起了仇恨的怒火。

    若是没有一颗善良悲悯的善心,谁又愿意加入萨满教呢?若是没怀着济世救人的念头,谁又会苦读萨满上古医典呢?当这些萨满巫师们,见到无数幽北同胞手足,被自己亲手治好的北燕士兵肆意凌辱的时候,悔恨与愤怒的情感,直接冲上了头顶。

    于是,原本还有些踌躇的何文道,终于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行事了。

    以那满城泼洒的‘猛火油’助燃;以那临时拼装起的黑色木质高杆作为‘悬空浮台’;加上头顶与肩膀之上燃起的不灭‘磷火’、还有冬至四人从角楼射出的‘飞火流星’,包括事先在水井之中临时投入的泻药,都代表着这几十位萨满巫师、对于北燕人轻启战端、肆意屠戮平民的报复手段。正如当年李玄鱼灭杀岳海山一般;他何文道,也要为那些惨死在敌军钢刀之下的同胞手足们,讨回一个说法。

    直到何文道与诸位萨满巫师,亲眼看见了东海关那连续燃烧了三天三夜的烈火;城中三十万北燕军民尽数为焦炭之后,才明白自己到底做出一个了怎样的决定。不过尽管如此、这些萨满巫师也没有一个人感觉到后悔与不忍。

    而在沈归的坚持下,何文道一番装神弄鬼、自称‘火神之灵’转世的这位当代大萨满,终于在华禹大陆之上声名鹊起。凭着他与李玄鱼之间的师徒之情,众人也愿意相信沈归为他虚构出来的‘神灵身份’。甚至当这场神迹传到一些边缘地区之后,很多萨满教的信徒们,还帮这位降世临凡的‘火神之灵’,建立起了一座座火灵祭坛来。

    何文道虽然不太喜欢这个结果,但对于萨满教能再次进入‘主流社会’眼中这个‘意外收获’,还是极为满意的。要知道,之所以何文道会被巴格蛊惑,完全也是因为他对于萨满教的一片赤诚之心。

    甚至也可以这么说,何文道这个人,虽然不信萨满教那些玄之又玄的教义术法,但他却比任何人都更加虔诚。他从来不向万物生灵祈求什么、反而是一直在为萨满教默默奉献自身的力量。

    当然,这位‘火神之灵’何文道,如今正在奉京城北的萨满教总坛之中。这还是他第一次利用大萨满的身份,召集关北路的所有萨满‘开会’。皆因为郭兴那八千平北骑兵,给关北一路造成了很大的伤害;被焚毁的村庄等待着重建;重伤的平民百姓等待着救治;还有很多孤儿老人需要奉养、还有很多曝尸荒野的同胞等待这收殓;这些事原本应该是颜昼这个‘监国太子、未来的幽北皇帝’出面善后;但今时今日,颜昼还在盘算着自己的得失成败,对于这些‘性命如同草芥’一般的穷鬼们,根本就无暇顾及;

    虽然颜昼这个‘皇帝’熟视无睹,但何文道这个大萨满却是责无旁贷的;毕竟原本幽北这个不毛之地,就是在萨满教历代先贤的引领之下,才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就在何文道与诸位萨满巫师、头疼于人手不足的时候,沈归突然走进了院门之中。

    “哎呦?诸位好啊,开会呢?”

    何文道一见沈归,立刻把脸沉了下来:

    “怎么说你也是教中的大护法,怎么就跟没事人一样?这么大的烂摊子,你想一甩手就全丢给我?来的正好,我这……”

    沈归一见何文道桌上足有一人多高的账目名册,一个脑袋顿时变成两个大,连忙摆手说到:

    “愿意干你就自己干,可别带着我!关北路被战火凌虐至此,莫非你想只靠着这些萨满巫师前去救灾吗?别怪我泼你冷水啊!就算你有心、有人、也有能力,可是你有银子吗?无论是修葺房屋还是重整耕地、无论是购买药材还是吃穿用度,哪一样不需要银子的?就萨满教现在这个状况,别说救济百姓了、就这些教内之人,你何文道都养不起!虽然咱们萨满巫师,都是甘于清贫之人,但也不能把自己的肉割下来喂给灾民啊!你看看他们这一个个瘦的……”

    何文道开始听着,还觉得像那么一回事;结果沈归说着说着就胡说八道起来,何文道急忙打断道:

    “宣德帝驾崩,颜昼正忙着安排继位之事,短时间内应该没有精力顾及灾民了;虽然他可以不管,但我们萨满巫师也总不能熟视无睹啊……”

    沈归想了想,又看了看屋中五十几位萨满巫师,急忙伸手把何文道拽出了屋外,而后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我劝你别指望着国库拨银救灾。实话告诉你,如今的幽北三路的内外两库,不仅一个铜板没有;而且咱们这位‘颜昼陛下’,还欠着一笔天文数字的外债呢!哦对了,你也别指望李丞相会出手帮他稳住局面了;我估计那小子是得了失心疯,他竟然私下雇佣南康杀手,前去大荒城刺杀李乐安!你说说看,你打算让他出钱救灾,这不等于缘木求鱼吗?”

    何文道并不是万长宁那样的‘理财高手’,但他也十分明白银子的重要性。经过沈归这么一说,何文道立刻脸色惨白如纸。如今他眼神放空,嘴里面还絮絮叨叨地嘟囔着:‘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沈归一看,心中暗道:火候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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