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幽北三路此时是如何的暗潮汹涌,毕竟还只是分配利益的小问题而已;可如今摆在北燕人面前的,却是自北燕王朝开国以来,最大、也是最为惨烈的一场败绩!

    今日紫金殿的朝会之上,天佑帝周元庆的脸上仍然还是挂着浅笑,但投向文武大臣的目光,却已是冰冷刺骨:

    “抽调了十五万的督府精锐,再加上原本平北军的十万边军,足有近三十万万之众,就算是让颜重武绑起来挨着个的砍脑袋,那也得砍上个几天几夜吧?如今可倒好,一把大火就被烧了个干干净净,此时连同东海关在内,全都化为了一片焦土……呵,如今堂下诸位,全是饱学鸿儒之士,可有哪位贤臣干将,能给朕解释一番?”

    就天佑帝提出的这个问题,此刻就连幽北方面的人,都没几个能够搞清楚的,更何况紫金殿上这些‘居庙堂之高’的文武大臣们呢?可既然陛下已经发问,那无论是好是歹、也总得有一个出头之人啊……于是,紫金殿上的所有文武官员,都把目光紧紧锁定在了为首二人身上:北燕王朝的左丞相,王放王牧北;北燕王朝的右丞相,蔡熹蔡显阳。

    不过同人不同命,同事不同责;这左、右两位丞相,虽然同是这场两北战事的参与者,可毕竟王左丞才是主要发起人,如今既然召开了‘战后分锅大会’,他自然也得首当其冲地顶风而上了!

    王左丞也自知无路可退,只得手捧象牙芴板,硬着头皮、躬身站在了大殿当中:

    “回陛下,此次两北战事乃是下臣一力主张,如今我大军兵败、下臣自然也是责无旁贷。皆因老臣年迈昏愦、辨势不明、定策有误,轻启战端,这才导致我二十五万北燕儿郎全军覆没…明日清晨,老臣便遣人把头颅送至刑部大堂,以告慰东海关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

    王左丞用这一番话,把战败的责任牢牢地拴在了自己身上,这也是他情急之下、想出的一道死中求活之计:为今之计,唯有先把陛下摘个干净、让他站在‘火场’之外,他才能腾出手去,顺道把自己也给救出‘火海’。

    这方法若是平常之时,自然是百试百灵;只是这次,周元庆却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王左丞恐怕是会错了意,朕不是要找一个人来为此事负责;而是想要搞清楚战事发展究竟为何会急转直下?坦白说,若非之前捷报频传,朕也许并不会再增兵十五万……朕此刻好奇的是,东海关那一场天火究竟是怎么回事?而这一场两北战争的走向,到底是意外之事、还是早在谁的意料之中?”

    正如沈归所想一般,以北燕王朝的家底看来,即便幽北人那一把大火,把北燕二十五万大军、连带着所有粮草军械全都化为了灰烬,这个损失虽然称得上是惨重,但却不是北燕人无法接受的。

    所以此次大败说是损失的问题,还不如说是面子的问题。就仿佛北燕王朝这个‘成年人’,被一个孱弱不堪的幽北‘幼子’堵在死胡同里暴打了一顿,临走之前还顺带着把银袋子给抢了、周身上下的衣衫裤子也给剥了一个精光。被殴打出来的伤痛自然算不得疼痛难忍,但随后这裸奔的行为,却着实丢了大人!

    毕竟他北燕王朝可是华禹大陆上的‘首户’、执天下之牛耳者,如今被幽北蛮子一把大火给烧光了屁股,这以后可还怎么出去见人啊?

    而右丞相蔡熹蔡显阳,显然是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倒不是他对王左丞这个人有多么大的偏见,只是因为北燕朝堂的‘这张饼’总共就这么大,而双方手下又还有许多嘴巴等着自己‘喂饭’。这样想来,就已经不是谁多吃一口少吃一口、就能摆平的问题了。

    “回陛下,我北燕王朝与幽北之间的大小摩擦,近百年来就从未断过,可敌我双方对于东海关的态度,却完全不同。纵观本朝史记,历代先帝俱都是一时俊杰、文武双全的英明之主,可为何在这近百年间、都未生出彻底剿灭幽北三路的心思呢?依老臣愚见,历代先帝们并非是不能剿灭,而是不愿、或者说根本无需剿灭幽北之地……”

    蔡右相话说到这里,彻底激起了天佑帝的好奇心来。虽然他并未从战术层面上来解释东海关大败,但如今他对两北关系的理解角度,对自己来说也的确新鲜有趣。

    “王放王左丞以为,北燕王朝与幽北三路相持不下的原因,一直都是想要争夺东海关这个重要的战略要冲;不过依老臣浅见,这东海关其实远没有王左丞……或者说是两北双方公认的那般重要……王左丞还请见谅,老夫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蔡右相说到这里,紫金殿上顿时一片哗然!无论是知兵统兵的将校统领、还是手捧经卷的饱学之士,听到右丞相如今这个说法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哦?右相大人请继续,朕愿闻高见……来人啊,传北燕全图!”

    “陛下、诸位同僚请看,这个位置,便是东海关所在。单从地利位置与周围环境看来,的确称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头等战略要地;可若是从全局来看,即便东海关真的落在幽北人手中,又会出现什么无法承受的后果呢?”

    巨灵侯许荣桓的父亲,原本是东海关的前任守将许万州。所以即便他是个粗放之人,可对于东海关也有着极为深刻的理解:

    “蔡大人啊,东海关可是咱家的北大门啊!要是真落在那些幽北蛮子手里,那他们不就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他幽北蛮子不缺良种战马,士兵的体魄也比我北燕男儿强壮许多,若是他们真牢牢占据了东海关,还不……”

    “还不怎样?滋扰地方是吗?凭他们那点捉襟见肘的人马,就算滋扰地方,又能造成多少损失?每年我们丢在东海关中的银子,已经足够砸断所有幽北战马的腿了!”

    天佑帝周元庆听到这里,急忙出言阻止:

    “蔡右丞之言虽然属实,但也有失偏颇!这国与国之间的事,不能单纯用金银计算!正如您方才所说,我们每年在东海关中的投入,的确是一笔很大的开销没错;但这毕竟关系到北燕王朝的体面与尊严,无论能否得到利益,这东海关也绝对不能放手!”

    天佑帝这么一表态,在场的文武群臣、包括惴惴不安、等待发落的王左丞,心中都有了自己的判断:看来无论这场战役的结果究竟如何、陛下仍然没有生出对东海关放手的打算。

    “陛下所言极是,下臣的意思也并不是要彻底放弃东海关。据微臣分析,先帝对于东海关趋之若鹜的原因,并不是垂涎幽北的土地与子民,而是想以东海关这片兵家必争之地、作为自家练兵强军的训练场而已;更重要的是,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征战之下,对于我们北燕来说虽然也是个不小的负担,但从耗费的粮饷军械算来,也只比组建一支精锐部队多出一些而已;而同样的消耗,对于幽北蛮子来说,却要倾尽全国之力……这近二十年来,他们幽北若不是靠着李齐元这位不世出的奇才苦苦支撑,咱们早就把幽北蛮子给活活拖垮了!所以这东海关,明明就是早晚都能到手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的人力物力,去亲手夺回来呢?”

    周元庆听到这里,也是回想着与东海关相关的历史记载,同时语带疑惑的说道:

    “所以蔡右丞的意思是,历代先帝早就把幽北三路视作自家树上的果子,多年来不曾东进,也只是想要等它瓜熟蒂落而已?”

    “依臣下之愚见,理应如此!”

    借着这个并不算新鲜、但现在看来又有几分道理的想法,方才还一言不发的紫金大殿,骤然变成了热闹非凡的讨论会场。

    其实无论保守派文官领袖——蔡丞相的想法是对是错,这场朝会的目的,说穿了也只是演给满朝文武来看、再借着他们的口口相传,说给北燕百姓听的。毕竟如今二十五万大军的领军之人——少侯爷郭兴,还在颜重武的追杀之下生死不明;而东海关战役的许多内情,还没有传回燕京城,谈及追责也的确为时尚早。

    这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朝会,最终就是以主战派首脑人物——王左丞,‘挂职养病’而落下了帷幕。周元庆这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作法,使得满朝文武都有些提心吊胆。任谁都知道,这事儿如此处理,肯定还不算完!

    而散朝之后的御书房中,四皇子周长安正坐在窗前,读着一本《燕京方物志》;等书桌对面的周元庆批完了一些急件之后,这才从怀中掏出几页信纸摆在书桌之上,双眼不离书本地随意说着:

    “幽北宣德帝颜狩,昨日清晨驾崩了;颜重武正在追杀郭兴所部,时日今日应该已经逼近了中山路;王左丞的女婿、平北军总提调官梁京,也被困死在了东海关中;东海关那场大火,应该是幽北大萨满何文道的杰作;哦对了,在整场两北战役当中,颜重武应该只是个实行人而已……”

    周元庆听到最后一句话神情一滞,随即又轻笑出声:

    “呵呵,这就对了!一个临近中年之人,又怎么会突然开窍了呢?既然不是他,那究竟是谁在背后为他出谋划策?”

    “唔……有了初步猜测,但还没有拿到什么确凿的证据,还要再查些时日。”

    周元庆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毕竟眼下事已至此、也就不急在一时了。随即又仿佛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一般、看着对面而坐、主管情报的四儿子问道:

    “这颜狩死了,有颜昼补上;若是朕也忽然驾崩,你又想不想补上来呢?”

    面对这个两难的问题,周元庆连眼睛都没抬,继续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方物志,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家有长子,国有储君,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啊!而且古往今来,又有哪位皇帝是干黑活出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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