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也可能是唐僧。这句话,在大明朝不太适用,唐长老也没有被后世黑成[哦哩哟]那样的八婆型老男人,此刻大明人眼中的唐长老那是相当有地位,以至于乖官骑着白马穿过天津街头的时候,无数人瞧他唇红齿白,仪态非凡,胯下的脚力也是毛色油光水滑白得耀眼,瞧着就颇为神骏,忍不住就夸他,这位小相公细皮嫩肉真真如唐长老一般。

    这话绝对是赞赏之言,中华两千年儒家文化熏陶下来,对这种白面书生的审美感官绝不是后世一句小白脸能遮盖的,事实上后世所谓真汉子纯爷们的美,在大明朝欣赏的人真没有几个,一般来说,史书上若说一个读书人相貌清奇、相貌高古,这实际上已经颇有讽刺味道了。

    像是后世古天乐没转型之前的小白脸模样跑明朝来,肯定是大受欢迎,一看就是[好一个相公],若是等他转型以后古铜色肌肤跑过来,怕是媒婆替他吹嘘的时候也只好说[健壮结实瞧着就是田里头一把好手],而被说媒的若是庄户人家还好,若是诗书人家,肯定啐她一脸,[就这黑厮你也敢跑来做媒,我家书香门第,诗书传家,找的是相公,不是庄稼汉],即便是市井人家,殷实的人家也接受不了一个黑咕隆咚的男人做女婿,这算是社会问题,已经不能算相貌问题了。

    而大明朝中后期,又可以说是读书人最风光的年代,在某些程度上甚至要超越宋朝。这一副白面书生模样,胯下一匹白马,卖相相当于后世帅哥开着限量版敞篷保时捷招摇过市,所以,乖官一开始还有些沾沾自喜,可后来,就有点后悔了,用[看杀卫玠]来形容未免夸张,但的确有很多人骚扰,甚至有媒婆主动上前扯住缰绳问,小相公姓甚名谁,家居何处。

    天津卫开埠以来,统共出过不到十个的进士,这地方读书人之稀罕可想而知,所以乖官被骚扰也是有原因的,并不光是他相貌优秀还很骚包打扮起来又骑着白马的缘故,若是到了江南,是绝对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的,说白了,还是物以稀为贵。

    所以,到后来乖官不得不撒开缰绳,让马儿在街上小跑起来,这才摆脱了困境,等过了闹市,乖官拍了拍胸,马车车辕上大头就笑,“少爷,现在应该感谢我昨天入城的时候骑了你的马了罢!”旁边单赤霞抬手给了他一巴掌,“臭小子,跟少爷说话愈发没大没小了。”

    赶车的车夫未免就羡慕,当然,也有拍马屁的意思在内,“老管家,你家这位小少爷,不是我夸口,在天津卫赶了三十年大车,从未见过如小少爷这般人物,真真是,画里面走出来的一般。我听说书先生说唐朝有个谪仙人李太白,乃是神仙下凡,莫不是就如小少爷这般。”

    他这个乖巧话说的好,所以,到了码头的时候,虽然单赤霞常年走江湖清楚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些人的话当不得真,但郑老爹喜欢听这话,儿子是谪仙人,这话听着多舒坦呐!就让大头多给了五十个铜钱算是赏钱。

    把车夫打发走了以后,单赤霞让大头搀扶着郑老爹,自己挑起一个担子。这担子里面主要是银子,大明朝的银票绝对没有后世武侠小说和影视作品里面那么大的威力,能通存通兑,上哪儿都一叠银票掏出来付账。事实上,此刻银票更类似与汇票,在大额交易时候才派上用场。至于宝钞,正德年间就废掉了,或许乡下姑娘有夹在剪纸里头的宝钞,或是压箱底的春宫画册里头夹一张,等于一种收藏,但市面上没有流通的。

    乖官这时候有写倩女幽魂的润笔费剩下的两百两出点儿头,闻人氏为了陷害他还送了二百两,昨天那些秀才们来拜访,奉送了大约一百两不到些,因此,这会子乖官大约有五百两的身家,加上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譬如笔墨纸张,要知道,走海路可不比走大运河,你沿途还能在繁华城市歇一歇脚买点儿东西,走海路那就是一路茫茫全是大海,乖官还准备在船上写成一本本子出来呢!自然要带着笔墨纸张。

    码头上人声鼎沸,各色人等忙着上货卸货,万历年的大明朝有相当一部分货运是靠海运来完成的,所以天津码头极为繁荣,那载着郑家过来的马车刚得了钱掉头就被别人拦下,码头的繁荣可见一斑。

    码头内泊岸的海船大多是四百料的斜面双帆海船,甚至有两艘上千料的大海船,看了这些大船,乖官立马儿就明白了,所谓明朝后期大海船资料失传纯属于乱说,以为看了史书说圣旨上不准造双桅的大帆船就认为大船失传,却根本不去考虑明朝中后期大明皇帝的威信不足以让老百姓乖乖的听话,别的不说,看那些秀才们势无忌惮讨论当朝阁老和宪宗皇帝就知道了。

    只是,看看这些海船的船帆,乖官还是叹了口气,心说这一路上,估计有得慢慢走了。

    写《中国科学技术史》的李约瑟博士显然是个明粉,乖官看着这些硬帆海船,心说李约瑟把中国式硬帆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可惜依然不能掩盖硬帆最大的缺陷,慢。

    硬帆最大的好处是灵活方便操纵简单,此刻同等排水量的西方船只,使用软帆的操纵人员是使用中国式硬帆的4到5倍,而且软帆操纵起来也比硬帆复杂,但优势就是,快。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贯是国朝的特色,圣旨说不准造双桅的大船,本意是,船不能超过两百料,但民间照样造船不误,区别在于,守规矩的海商造一条四百料或者一千料的船,单桅,不守规矩的海商,该几桅还是几桅,有些甚至也装战船才有资格装的翼轮或者西洋软衡帆,这些所谓海商已经是出了海是海盗,进了港才是海商。

    靠一张硬帆从天津吹到宁波,乖官估计最少需要十天,这还是比较乐观的估计,那么大的船,就一根桅杆,这不是开玩笑么,但民间的商人就是这么阳奉阴违朝廷的,你说不让造双桅船,行,咱单桅行罢!但载重量丝毫不含糊,该多少还少,就好像后世载重三十吨的东风大卡车无良商人们能装八十吨甚至一百吨上路,这也算是大明特色的一种超载罢!

    单思南看着那上千料的大船,张大了嘴巴,跑到郑国蕃身边说:“少爷,你瞧这船,真大啊!上面能有几百人罢!”

    后面他老子单赤霞嗤笑了一声,“这也叫大?当初戚少保从浙江运兵过来的时候,一艘船能装两千人。”

    “两千人?爹,真的假的?”大头觉得不可思议,以前听他老子说一艘海船装两千人,毕竟没有实物对照,权当听着,但眼前他可是真正看着浮在海面上的一千料大海船,简直庞然大物,他认为[真大]的大海船不过装两三百人,能装两千人的大船,那得多大?

    这所谓能装两千人的大海船,就是嘉靖朝剿倭名臣胡宗宪编撰的《筹海图编》中提到过的[方一百二十步,容两千人,其上可驰马往来。]巨舰,当然,这时候胡宗宪死了二十来年了,离戚继光调两万浙江兵北上九边也十来年了,当年的巨舰此刻也是老朽不堪,根本见不得风浪,所以单思南说一千料的船真大,也是没有错误的。

    大头怀疑自家老爹的威信,单赤霞就怒了,眼珠子一瞪,刚要发火,病怏怏的郑老爹笑着就慢慢低声说:“乖儿,来,扶着我,别光顾着看大船。”大头也是有眼色的,晓得自己说错了话,看自家老爷明目张胆包庇自己,哪里还有不屁颠颠跑过去寻求庇护的道理,赶紧一低头,擦着自家老爹的身子就过去了,扶着郑老爹慢慢往前走。

    哼了一声,单赤霞把肩膀上担子整了整,指着前面一条崭新的海船道:“少爷,就是那艘船,船主家姓颜,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说话倒是很和气的样子,听说颜家在宁波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商人,听说咱家是读书人家,本不肯收钱,我对他说,一路上吃喝也是要使银子的,谁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颜船主这才勉强收了五两银子。”

    乖官脸上微微一红,听着单赤霞的话,怎么都感觉到有一股子劝诫味道在里头,这几天他有了钱,花起来真有点不当钱的味道,虽然钱都是他赚来的,但殷实人家的确看不得,譬如买牙刷这种事情,那樊家百年老店的牙刷真是家财万贯人家才去用,又譬如昨天上街买了一堆零嘴果子蜜饯,这在殷实人家看来,也是极为奢侈。

    要知道这时候的糖可是奢侈品,出口创外汇的拳头产品,雪白如霜,同时代地球上所有国家都没有能做出雪白雪白的糖的水平来,所以南洋和西方都称之为中国糖,日本,印度和南洋诸国都要进口大明朝的糖,史载明朝崇祯十年的时候,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广州一口气就买了一万五千担中国白糖以及五百担冰糖。

    不过,颇为好笑的,这种糖在大明朝,叫做西洋糖,因为蔗糖是汉朝的时候从印度传过来的,而大明朝称呼东南亚地区为西洋,譬如《郑和下西洋》,南洋这个词大明朝还没有。

    想想看,雪白的糖腌制的果子,那哪里是零嘴啊!简直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实在是太败家了。

    所以,乖官听了单赤霞的话,未免有些脸上绯然,他目前才十三岁,哪怕你满腹韬略,也改变不了十三岁还没长毛这个事实。

    不过,他也没打算认错,该死的大明朝本就没什么娱乐,再不给吃零嘴,那还活不活了,单赤霞点了少爷一句,看他虽然脸红却没吭声,略皱了皱眉头,也只好用少年郎贪嘴来安慰自己,总不好不准少爷吃零嘴,那样未免也太僭越了。

    这时候,一家人已经行到那颜氏海船的跟前,有一位穿着道袍的老年男子在搭板旁等候,看见单赤霞旁边的乖官,眼前一亮,忍不住就赞了一句,好一个读书郎。

    “怎好劳烦颜老哥等候,赤霞惭愧。”单赤霞就上去打招呼,并把自家老爷少爷介绍了一番,“这是我家员外,郑连城,一贯身子弱,见不得风的,这是我家少爷,郑国蕃,县学庠生,旁边的是小犬单思南。”

    那颜氏的老管家看郑老爹戴着一顶黑纱遮面的大檐帽,也没多想,这时候戴一顶垂着纱的帽子是很正常的事情,《金瓶梅》里头西门大官人出门常常就戴一顶遮着面纱的帽子,就好比颜氏老管家自己穿的道袍,他可不是道士,而是明朝道袍是一种很寻常的家庭穿着打扮,决不能看见别人穿着道袍就冒冒失失称呼别人道长。

    两位管家寒暄了一会儿,颜氏老管家让过半个身子请乖官他们上船,“郑老员外,郑小相公,快请上船。”

    乖官牵着马儿,冲颜氏老管家拱了拱手作礼,就准备上船,就听后面一连声喊,“贤弟,郑贤弟。”

    乖官掉头看去,是楚云诺为首的一干秀才们,一众人成群结队,码头上的不管是打短工的平民百姓也好,身家豪富的商人也罢,都是赶紧往两边让路,十数个穿着儒衫的相公,这可不是能够轻易得罪的。

    这些人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赶过来,都是连连抱歉,“哎呀!贤弟,我等差一点误了时辰,惭愧惭愧。这艘船便是贤弟要乘坐的船罢!”说着,纷纷指挥跟在后头挑着担子的汉子,让他们把东西送到船上去。

    乖官目瞪口呆,“诸位哥哥,你们这是……”

    那商贾人家出身的新附生公孙聂看着膀大腰圆,也是虚火,本质上还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秀才,一路跑来,只觉得肺里头着火一般,干脆也不顾形象,拽下头上的儒巾就一阵儿扇,“我等商量着,认为贤弟你举家南下,蒙贤弟叫一声哥哥,怎么好意思空手,总要送上一份仪程。”

    那小胖子君小醉,却是摇着从不离身的折扇,从后面挤过来道:“哪位是伯父,我等拜见一下。”

    众人一听,嗨!还是这厮脑子快,我们一路跑,肚里里头着火一般,居然把这个给忘记了,也是纷纷接口。

    乖官被这些秀才们弄得……要说小感动罢!明知道这也是大明朝读书人的路数,要说啼笑皆非罢!人家巴巴地送上一大堆东西,未免说不过去。

    抿了抿嘴,乖官只好拱了拱手,然后让出身子,“这位是家父。”

    “小侄们见过伯父。”

    十几个秀才齐齐躬身为礼,这气势,把码头上人吓了一大跳,那颜氏老管家也觉得有点吃惊,连船上也惊动了,船主都从船舷旁往岸上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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