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赤霞单老管家归家后,至此,郑家总算是一家团圆了,虽然从上到下全是大老爷们光棍汉子,至于乖官那个十三岁进宫的姐姐,从大明朝法理上来讲,总归是要嫁人的,只好算外人。

    单赤霞把身上革囊卸下来给了儿子单思南,对赵苍靖抱了抱拳,先去楼上看郑老爹,这老哥俩过命的交情,名为主仆实为兄弟一般,郑老爹看单赤霞回来,着实欢喜,看起来脸上倒是多了几分血色,单赤霞嘴上不说,心里面颇难受,当年郑老爹也算是一条好汉,一个被官府点了役的民壮夫子,敢从鞑子包围下把人从死人堆里面背出来,这种勇气绝对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可现如今,郑老爹几年痨病下来,脸色苍白,人瘦削的不成样儿,似乎风吹一口就要倒一般,咳嗽起来撕心裂肺痛苦万分,这些还在其次,最关键是,郑老爹比单赤霞还小上三岁,今年实打实,不过三十七岁,却要闭门不出整天困顿在这方丈之内,怕自己的病传给儿子,连儿子的面也不肯见,这对一个正当壮年的汉子,得是一种多大的折磨痛苦。

    话说,郑老爹大名儿郑连城,端的一个好名字,乃是郑老爹的老爹老年得子,花了二两银子请一位老儒起的名字,老儒觉得此子貌若珠玉,故名连城,取义《史记》中和氏璧的典故,所以,郑乖官被闻人氏看了小**取笑羊脂白玉一般,郑家姐弟两个都以貌美出名,实在是家学渊源有缘故的。

    单赤霞心里面叹息,面上却笑着,“气色看起来不错,比我出门的时候似乎好些了,也是,乖官如此眼看却是出息了,方才我回来的时候,一路上听人说郑乖官勇割双头,还以为自己听差了。”

    郑老爹闻言就笑了起来,接着,捂着嘴巴咳嗽了两声,单赤霞起身从旁边桌子上茶瓯里面倒了一碗淡茶,端给郑老爹喝了两口,老爹喝了水,喘了两口,这才叹气,“说起来,到底是我这身子拖累了这个家,好端端的家却是活活拖散了,连累了乖官……”说着,看了单赤霞一眼,有道:“也连累了你。”

    单赤霞不悦,皱眉说:“这是什么话,当年我可是投了靠身文书的,是郑家的仆奴……”郑老爹只好苦笑,这位老哥什么都好,却是把恩义看得比天大,这对自己来说,也是一种压力,总觉得自家耽搁了人家。

    这时候的大明朝在全世界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白银流入冲击下,开始有很多有识之士睁开眼睛看世界,当然,这是后世专家的官方口吻,其实说白了,就是在经济大潮冲击下,一切以银子来评价来说话,俗谓[有钱就是爷][笑贫不笑娼]。

    这种观点深入人心,在民间已经是一种共识,往往有大户人家家道败落然后家仆翻身,主仆之间颠倒了个个儿,主家不忿,官司打到官府去,按说,官府当然要用大明律来办案,你有卖身文书在主家手上,你的子子孙孙那都是人家的家生子奴才。

    但实际上,官府也已经不会用大明律来把家仆的财产断给主家了,往往是以调解为主,也就是说,整个大明朝已经形成共识,你发达了,合该你仆奴成群,你败落了,也是浅水养不住鱼的天命所归,一张有签字画押的卖身文书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郑老爹心中是很愧疚的,觉得自己耽误了单老哥一辈子。

    不过单赤霞是个认死理的,并不肯接受这种抱歉,反而会生气觉得郑老爹跟自己生分了,那是瞧轻了自己,因此脸色就不好看,从这一点上来说,这主仆不主仆的还真不好说,哪儿有这般给人脸子看的道理,所以,两人实在是亦主仆亦兄弟的一种奇怪关系。

    “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郑老爹深知单赤霞的脾气,就赔笑着给他道歉,单赤霞哼了一声,不过他也并不当真,只是借题发挥,省得郑老爹整日闷在楼上,心眼钻到牛角尖里面去。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单赤霞这才说到正题,脸上就有些忧色,“这次我从九边回来,听军中袍泽说,戚少保在朝廷中境况不佳,张阁老病故后,颇有很多官员弹劾戚少保,眼下戚少保蓟镇总兵官的地位岌岌可危,以我估计,不出一年,戚少保恐怕就要调任,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到时候,大多数浙兵同袍们要么随着戚少保转任,要么……”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全是苦笑,“以后进出九边怕就不容易了。”

    郑老爹的病那是金山银山也吃的空的,单赤霞进出九边,以跑单帮的形式倒买倒卖人参貂皮之类,这些一转手都是能赚大钱的,譬如人参,在关外只好卖个萝卜价,但进了关以后,身价何止百倍,有那年份好品相好的参更是能卖上天价,他倒来的人参虽然不能像是药铺那般以零售的方式卖个天价,往往也是卖给熟识的药铺,兼之郑老爹瞧病抓药都在此处,各得其便,但关键是他军中袍泽颇多,进出九边人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别人可没这个待遇。

    你换个普通商人,身上带这么多皮子和人参干什么的?是不是鞑子的奸细?什么?正经商人良善人家?东西都是缴过税的。那税收只好是朝廷收的,咱们这些军丁替大明朝守着边关,一刀一枪跟鞑子干,你们这些商人居然跟鞑子做生意,莫不是想资敌?

    反正,朝廷那点商税是个明白人都知道怎么一回事情,整个大明一年的商税不过十来万,讲个不好听的,那个被郑乖官砍了脑袋的段大官人家底都不止这个数,说出去,偌大一个朝廷一年的商税还没一个普通财主家的家财多,真是吊也笑歪掉。

    这个就是单赤霞跟别的商人的区别,别人要缴过路费,他不用,最大的赚头其实就在这个上面。

    但戚继光的大后台张居正死了,一旦调任或者下台,单赤霞想再进出九边,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任你号称浙江兵中剑法第一,那个只好在浙江兵中管用,换了人干蓟镇总兵官,任你会飞天遁地,号称大明朝剑法第一都没用,进出九边该掏银子还得掏银子,没人搭理你剑法第一不第一的。

    因此上,单赤霞这次回来,实在是发愁,这日后该怎么办?

    他愁眉苦脸的模样,倒是让郑老爹笑了起来,接着又是一阵猛咳,单赤霞起身给他抚背,心中叹息。

    咳了好一会儿,郑老爹摆了摆手,就把郑国蕃打算南下宁波投奔姨母的事情说了,郑老爹妻子的妹妹嫁的男人的老爹是个小京官,品级小的可怜,数年前辞了官回了故乡宁波,郑老爹的妻妹也就是郑小官的姨母自小就喜欢郑国蕃,两家还有些书信往来。

    这时候的亲戚关系不像后世,儒家讲究礼制,所谓[亲亲尊尊、亲亲相隐],构架成整个大明朝的宗法社会。

    所以,举家千里投奔亲戚在后世看来有点不靠谱,在当时,却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郑老爹把这事情说了,又说乖官如今也是有自己的见地了,这个家也该让他撑起来,你单老哥就不用担心戚少保调任这种事情和自家的联系了。

    单赤霞听了就有些皱眉,他也是见过郑老爹的那个连襟的,是个秀才,本事不大,眼光挺高,那时候郑家还没败落,也是几代良善的殷实人家,那位秀才来郑家坐坐,总是翘着下巴不大看得起自己的连襟,如今郑家这幅模样,那位得什么眼光看人?

    他是武人出身,这种话还不屑与藏在心里面,想到就说出来,郑老爹就跟他说,乖官如今也赚了银子,咱们此去,不是逃难去,再说,乖官如今也是庠生身份,正经的读书人。

    如此一说,单赤霞倒是笑起来,郑国蕃去年进学,当时这两位都是欢喜若狂的,十二岁进学,这就算放在南方文风鼎盛之地,也是值得人家高看一眼的,何况是北地,他不说,单赤霞居然往了这茬。想想也是,大家都是秀才,谁看不起谁还不一定呢!

    单赤霞笑了几声,犹豫了下,起身走到门外,把郑国蕃就叫了上来,让他站在门外,郑国蕃在门口瞧见老爹削瘦的身子靠坐在床上,眼睛一润,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乖官,不要进来,就站在门口,你单叔有些话要问你。”郑老爹在里头和悦地说。

    单赤霞性格仔细,方才在楼下有外人在不好多问,这会儿就详细问了一番,乖官老老实实回答了,单赤霞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仔细寻思了,也觉得颇有道理,就是略微觉得眼下郑国蕃用钱不当回事,怕他年少轻狂,便认真又问他一句,可肯定能撑起这个家来,要知道你爹爹的身子一年没两百两银子下不来。

    郑国蕃看单赤霞满脸严肃,也认真点头,“单叔,经过画扇姐姐这件事,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请单叔放心,乖官有把握不但给爹爹治病,更要调养起身子来。”

    郑老爹的病主要是三分治七分养,单赤霞拼了一身本事去赚的钱,只好三分治,远达不到七分养,郑国蕃说了这番话,当然是有通盘考虑的。他是准备全家坐马车到天津,在天津坐船南下宁波。

    坐船从海路走,他路上有大把的时间再写几个本子,到了宁波,便可以就地找家书坊卖了,所谓投奔姨夫姨母,只是借口罢了,万一谈不拢价钱,姨夫姨母家暂住一时,本子能卖了好价钱,直接可以购买屋宇,对了,还有一匹马,南方缺马,这北方的好马到了南方只有更加值钱,即便有个急,把马卖了也能应急一阵子,他不相信自己坐船一路上写的本子到宁波那么长时间卖不掉。

    他把所有的想法仔细说了,单思南摸着颌下大胡子,也觉得颇有道理,何况,眼下连房子也卖了,也就是说,郑家目前在大兴县只是暂时借住别人家,那么,南下就南下罢!

    一时间,他豪情大生,到了南边,离老家义乌也不过四五百里地,快马两天就到了,自己在北边一年也能折腾几百两银子,到了南方老家,难道就折腾不出银子了?

    想到这儿,他一巴掌拍在墙上,道:“好,就这么地了。少爷,你下去忙你自己的罢!别的事情就我老单来办了。”

    这一家人有劲往一处儿使,办事自然就顺趟,郑国蕃中午让单思南出门买了几个好菜,随口客气地说了句请赵老东家用个午饭,没曾想,赵苍靖居然当仁不让,真就在郑家吃饭,倒是叫郑国蕃楞了好一会儿,后来看赵苍靖赤霞先生前赤霞先生后的,这才明白,感情是盲目崇拜导致的,不由一笑,对自己笔力更加自信,用后世的话来说,昂首阔步踏上致富奔小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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