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痒,你先洗脚。”

    三七应声,把她双足放入一只脚盆里,倒水进去。向足上抹了一把沐浴露。蹲点轻轻地揉搓,娥子的足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白嫩。她的脚跟她两只手一样,交叉着粗糙的纹路。十只足甲只有一个是好的,其余九只全部染疾,一片灰白,就是俗称的“灰指甲”。

    突听躺椅上的娥子,格格轻笑,身上花枝,乱乱地颤动。

    “三七,挠得我好痒。”

    三七不挠了。开始洗头,先在脖上围一条干毛巾。把发濡湿,抹洗发水,干洗。登时,妇人发上冒起雪白的泡沫,三七学着发廊妹那一套,轮翻着抓、挠、按、揉几个指上动作,在妇人头上下功夫。起先,他手上有点笨拙,妇人嚷痛时,方惊觉,自己指甲太长。遂找来剪,将长甲剪了。洗完头,三七已是满头大汗。这侍候人的活儿,好辛苦呢。一边,心里七上八下,怕有不慎,把客人弄痛了。一边,手脚忙乱,怕有怠慢,露出破绽。

    三七初入门,难免手嫩。娥子见他干得卖力,为她跑进跑出,体谅他。娥子关门洗澡时,三七疲惫地歪倒沙发上,风扇下面,闭目歇息。一个全身紧张的人,不论做任何事,精力再好,事情再容易。他的元气都难免在紧张之中,消耗怠尽。今夜的三七便是如此。这么近距离地侍候一个女人,平生从未有过。他太紧张了。赚钱是很辛苦的。

    娥子从浴室款步而出,穿着一件细吊带的大花艳色连衣裙。绝滑绝软,黑底,绝红牡丹乱开。什么样的女人都是衣服穿出来的。这时,娥子雍容华贵,活脱一个艳女。听见脚步,三七迎上。他笑着,只是不太自然,像粟子样生硬。毕竟,无可笑却非笑不可,对他,还是头次。

    妇人面朝下,卧到平坦的凉椅上,臀部曲线流畅、悦目。三七不敢乱看。照着吩咐在她背上轻轻捶打。再去肩上捏一捏。又来背上捶打。他手里浸了一遍山草驱湿油,妇人说,这样,沾到身上,背上,凉丝丝的,很好过,解压。

    客厅里,唱片在放歌,尽酒廊小夜曲,温吞吞甜腻腻。看不到她的脸,她的脸埋冰枕里。有时,忍不住呻吟一声。

    黑夜里,三七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回家。口袋里装着一张五十元的绿票子。生平第一次赚钱,兴奋不已。这钱先攒着,等有了数目,他要给母亲买一条高档的连衣裙。成年累月,见母亲穿着廉价的便宜货。什么时候,让她也风光风光。

    翌日,又是丽日夏浓,他夜里要上班,再无法凌晨三四点爬起帮父亲杀猪。父亲只他一个儿,因此也不逼勒。

    三七养精蓄锐,大白天睡上几个小时,他也不脸红了。黄昏,把一身上下洗得干净、通透。又去市上买了许多口香糖,嘴里忙乎起来。

    他怕有异味,让娥子恶心。

    这第二晚上,宛然前夜。只是今晚他从后门悄悄进入,很安全,不用领受狗吠。

    他伏侍娥子,心里沉着下来,心静自然凉.因此少出了汗。娥子待他,古道热肠。美酒佳肴,让三七大饱口福。

    今晚,女人沐浴出来,又是另一番面貌。她穿着粉红如桃的及膝连衣裙。鼻子闻去,闻得她今夜洒了香水。三七自己穿着大红的背心,大红的大短裤。胸肌鼓起来。粗壮的手臂呈古铜色。他阔肩、宽腰。这是一个男人的硬件了。男人有了这两件,走到哪女人都刮目相看。

    窗外,狂风突起,大树呼喊。窗帘旋舞。三七一跃弹起,赶紧关门闭户。娥子仍卧于凉榻,如入无人之境。

    风一过,天气骤然凉了。三七继续捶背。灯下女人,怡然作态,似在梦里吟哦。突地腰肢一扭,身下竹榻吱吱作响。又一扭,裙下粉白大腿偶作交缠,如同鸳鸯交颈。娥子藏着脸,吐气如兰,说:“三七,我腰下面,痒。”

    三七嚅嚅地哼一声,“知道了。”仍旧捶背。

    “三七,痒,你帮我看看。”

    三七大窘,红脸.推道:“我不能看。”

    女人生气,嗔怪:“除了我这脸.我其它的是不是很难看。”

    三七还是那话:“娥子姐,我不能看。”

    “我这么难看么?都没人要我。”

    三七脑子里嗡地一响,突结结巴巴:“你你老公…。”一串哭声连同几个字飘然入耳:“他家的人怪我不能生孩子。他不要我了。我和他早已分居。其实这事十有**是他自己身上有蹊跷呢.”

    三七默然,怪道这么多年,见不到娥子好好地笑一声.一时,客厅里再无响动。三七垂首沉思。

    三七仍然呆立,睁眼,茫然地看一样什么东西。突地吭吭哧哧说:“娥子姐,对不起,我不能做这种事。我走了。”大步流星地下楼,看见满天的星星眨呀眨的,菊三七松了一口气。

    凌晨四五点,她绝早起来了,嘴里哼着曲儿她自信自己可以俘虏菊三七。她从大衣橱里翻出值钱衣物,梳洗打扮。跑进跑出,活在期待中的女人,是不会疲倦的。

    娥子开始吃早餐了。不吃早餐的女人老得快。容颜憔悴起来,不堪入目。她订了一份牛奶,还自己下厨**蛋羹。然后,精神抖擞,去鸡舍巡逻。

    雄鸡唱晓,天空才发白。

    她搬谷子,拌饲料。花了早晨几个钟头,喂饱了大大小小几百只鸡。她每天一一给它们相面,遇到耷头耷脑、趴着不动的,立刻隔离,对症下药。长期以来,她在鸡群中混,成了半个兽医。

    上午,她跑到闹市里,采购了大堆的好菜好肉、新鲜水果。从服饰店发现中意的裙子、内衣,立刻掏腰包。她面上,笑意盈盈,熟人打趣:“喝蜜啦。赚啦。”娥子又是神秘一笑。掉头时,那些人都在背后窃窃私语。她竖着两耳,所幸并未听到对她有害的闲言杂碎。

    有人议论,有人注意,对女人而言是好事。她才不管那许多。

    她还有一池活鱼。

    胡乱吞下几口冰镇饮料,她赶着去田里割草。草是自己种的。然后,大把大把撒到塘里。塘里还撒饲料。水里的鱼,得了吃的,都活蹦乱跳,成双成对地戏水。玩皮点,嗖地窜出水面,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水中。看得娥子心花怒放。

    临了,发动抽水机喷水。碎银般雪花花的水射起老高,哗哗乱响,传到很远的地方。娥子一身湿汗回家时,已是午晌一点了。肚里饿得咕咕叫。先从冰箱里拿出西瓜来,贪吃一顿。然后,系围裙,开风扇,去做饭。她着崔老板去市上采购…买各样饲料、谷子、兽药等。这两口子像忙一个公司样,倒也各司职守。

    婚姻虽已名存实亡,钱还得接着赚。那崔老板恨心撇了娥子,搬到三楼去睡。每日也不回家用餐。两人碰了面不再叫名字。除了赚钱的事,其它绝不多来一句。

    有时很晚了,就见那崔老板带着个野女人回家来鬼混。把娥子气得胳膊发软。只能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他已不是自己老公了。她和他早就不是一家人了。离婚是迟早的事。

    娥子是市里有名的劳模,她的大型鸡舍是有市里某主任下来挂点的。那主任等着升官,因此一旦知道娥子两口子嚷着要散伙,慌了手脚,真要离了,娥子的养鸡厂就会停办。这可万万使不得。不然心血白费了。

    这个养鸡厂可是在他的亲切关怀下冒出头来的。是他的政治业绩。州里的领导都亲自来参观过的。还上了电视,登过报纸。娥子就是再有魄力,另立山头重来,并形成规模,不知是多少年的事呢。因此,这主任从中插了一手。暗示崔老板,若要闹离婚,那也只能等到两年以后。婚姻实在无法挽回的话,两个人先分居,保持名义上的夫妻关系,把鸡厂的事业坚持下去。

    崔老板和娥子尊命照办了。

    却是这样一个连饿鬼也睡得沉的下午,本来波澜不惊,慵懒无骨。三七那宰猪为业的父亲突地从几米高的阁楼上,凌空摔到地面。他像一包重麻袋直冲冲地,跌落。顿时,鲜血淋漓,昏死过去。三七妈在浴室里冲凉,准备服侍男人上床,美美睡个回笼觉。那一声惨叫,她听得明白。二十年的夫妻,同吃同睡。男人就是化成灰,她也能认个毫厘不差。忧心如焚的妇人,无闲工夫穿戴齐整。裸着上身,一路大跑,跑到睡房侧室。瞧地下,只叫得一声:“三七!”身子一软,不省人事。

    三七比母亲抢先了一步,母亲绝倒之时,他已领着三五邻舍箭一般飞来。三七匆匆找到一件衣服给母亲穿上,几个人又是掐又是捏,还朝脸子上泼冷水,救得苏醒。菊母哇地哭号。许久,救护车才驰到。手忙脚乱,一副担架,把只落一口气儿的菊父搬上车。朝镇医院疾驰。院长见伤者只落一口气,不敢接活。争分夺秒地送去市第一医院,市第一医院凑了十几位主任医师,当诊断得伤者内脏皆已挪位,大腿主骨大面积粉碎。都知此人快要踏进黄泉路了。他们急急地把伤者全身上下包扎得严实。对不起,医院硬件设备不足。还另请高明吧。推荐州第一人民医院。于是,昼夜兼程,送往州城。

    短短几天里,三七家一万多积蓄,难于抵挡销金窟胃口,转瞬化为乌有。菊母求遍了亲戚,方凑得五千元。简直杯水车薪。亲戚见菊家主心骨已倒,又风传得救活希望缈茫,都不肯借大数给这个女人。医院方考虑到与经济挂钩,又有大量欠帐无法收回的现实。只得行铁面无私法,甭管什么人命关天,一律先催钱。声明再不交足钱,立刻停药,中止手术。钱到了,什么都好说。

    黄昏,残阳染红人面。三七丧魂落魄,从州城风尘仆仆赶回家中,饿着肚子睡去。这已是菊三七生命中第二次低潮。短短几天里,五万元的债窟窿压得他不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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