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影

    照影

    此后的日子,荼蘼又恢复了一贯的生活,不过为着应承母亲的那《春晖曲》,每日清晨仍会去金麟那里掩人耳目的学上一阵子琴棋书画。

    这些表现,于她而言是掩人耳目,放在金麟眼却是惊叹不已。他这一生也教过不少学生了,其不乏天资聪颖,举一反三的,却少有似荼蘼这般懒散却又惊人聪明的。

    别人是一点就透,她却是不点也透,让人惊叹不已。

    他本不是不通事务的迂夫子,看着这些,心下若说不疑惑,那自是骗人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天下聪明人尽多,因此倒也没有想到那些怪力乱神上去。

    至若白素云,她原就是从宫里出来的,在那种地方待得久了,行事自也更为小心谨慎,该说与不该说之间的分寸拿捏得更是恰到好处。何况她与金麟关系确也不一般,二人相处之时偶尔提起这个小弟子,都是一笑,各觉省心。偶然季煊问起女儿学业,二人也都极力夸赞。

    季煊听两个先生如此夸赞,心还不深信,便与公务之外,另抽了空携了段夫人来看女儿的学业情况。及至亲眼见了女儿一笔娟秀非凡的小字与琴技,不由惊喜莫名。

    荼蘼趁势提出要父母一道陪了去看龙舟,季煊自然满口的应了。

    六月六,通常都是一年之最为暑热的一天,亦是祭祀河神,祈求丰年的日子。

    大乾京城玉京城内有一条长河,因此河环绕玉京城池,恰似玉带围腰,便为之命名为玉带河。六月六日的赛龙舟,便正是在这条河上。

    这一年的六月六,天气略有些阴,风从玉带河上来,带来丝丝凉气与淡淡馨香的水汽,扑在面上,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论起来,却比往年的烈日炎炎更为得趣。

    那龙舟赛赛程却是自京城玉狮胡同起,到飞燕胡同止。玉带河原是环形,这两条胡同间的河流较为平直,若在终点搭了高台,远远望去,依稀可见处的情景。除高台外,更有那好热闹的贵胄子弟早已备好了马匹,打算跟了那龙舟一路从追到终点。

    荼蘼坐在自家搭好的高台上,兴致勃勃的四下张望,身边是季煊与段夫人。这台上原本搭了遮挡阳光的凉棚,不过今儿并无一丝太阳,倒是生生做了无用功。

    她忽然睁大了眼,无语的看着前方那个对她猛挥手的人——她三哥季竣灏。

    季竣灏今儿出来的早,也并没跟她们一道,因此直到此时她才见到他穿的衣裳。那是一身正红紧身武士装,披一件长斗篷,颜色本已扎眼之极,他那手上却偏牵了一头白马,看着更是醒目到刺眼。那马一身纯白,通体无一丝杂毛,若在平日看时,定是神骏无比。只是此刻,荼蘼冷汗涔涔的看着那马身上背的那只不伦不类的巨鼓与鞍袋插着的高高飞扬的虎贲军旗,心只有一个冲动,那便是别过头去,装作不认识她三哥。

    季煊此刻也见到了人堆的三子,当下沉脸皱眉道:“这个老三,真是愈来愈不像话!”

    其实季竣灏生得俊美,非但皮肤白皙且兼身形修长,穿一身红衣武士服,愈显得猿臂蜂腰、俊俏风流。只是季煊一见他那匹马,便知他必是打算跟了龙舟一路狂奔,且要在马上击鼓助威、摇旗呐喊的。这对他来说,实在有些看不过眼。

    段夫人见状抿嘴温婉一笑,却开解道:“罢了,他如今在虎贲里头,有些事,总是要随大流的!”她一面说着,便抬手指了一指。父女二人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各自无语。

    原来人群,除了季竣灏外,另还有一些虎贲军少年,这些少年无一例外的穿红衣,骑白马,马上横架巨鼓,鞍袋之斜插军旗、鼓槌。荼蘼看了一圈,忽然见了一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因扯了扯母亲的衣袖,低声道:“娘,你看那边!”

    段夫人与季煊不约而同的应声看去,又都各自无语。原来距季竣灏十步远的地方,正有人垂头丧气的立在那里,红衣白马,面黑如碳,却是穆啸老将军的爱子穆远清。

    饶是段夫人涵养素好,见此情景也不由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这穆远清,却是穆啸老将军的幼子,四十岁上才得的,一家人爱逾性命。穆远清其实生的也不错,只是皮肤甚黑,他也深知扬长避短,平日里从不肯穿艳色衣衫,所以看着也还罢了。今儿忽然穿了一身艳红,身后却还配了白马,这两样颜色与他一搭,便愈觉得他皮肤深黑,看着着实扎眼,也不由得段夫人不笑。

    季煊忍了一下,却最终没忍住,正要笑,目光却忽然定住了,旋即起身作揖,客气又不失亲密的招呼道:“有些日子不见,穆老兄倒是愈精神了!”

    荼蘼应声看去,却见有人正站在一边,与她父亲说话。那人头虽已微微花白,然国字脸上眉眼分明立体,深邃如刀砍斧削,纵是满面笑容也还是掩不去那股肃杀与威严。

    不用多想,她便知道这人正是现任虎贲军统领穆啸,也是她三哥的上司。

    他们两家一一武,本没有多少交情,因了季竣灏的关系,这才慢慢走得近了。

    穆啸这人,早年戎马倥偬,二十余岁才成了婚,婚后夫妻却又聚少离多,一直也没有后嗣。直到穆啸四十那年,才得了穆远清。只是那时穆夫人年纪已不小了,产下穆远清后,身子便一直不甚好,极少来季家走动。段夫人偶尔过去穆家走动,又因女儿年纪小,怕被病气冲了,因此也并没带她去过。算起来,她这世却还是头一遭见到穆啸。

    穆啸与季煊略做寒暄,这才回头向段夫人笑道:“弟妹也来了?”

    段夫人上前行了一礼,含笑道:“今儿龙舟赛,灏儿闹着要我来,他妹子也嚷着要来看看热闹,我不放心,毕竟跟着一道过来了!”一面说着,便轻轻推了荼蘼一把。

    荼蘼忙过去,乖巧的行了礼,又唤了一声:“穆伯伯!”

    穆啸答应一声,笑吟吟的上下打量着荼蘼,点头赞道:“好乖巧的女娃,莫怪峻灏那小子有事没事就将你挂在嘴边上!”他口说着,下意识的在怀里摸了一把,却摸了个空,不由皱了下眉。他生相威严,平日更是含笑也带三分煞,此刻一皱眉,更是让人一阵胆颤。

    段夫人在旁见了,也是微微一惊,下意识的挪动了一下步子。

    她一生平顺,出身书香世家,后又嫁入侯门,何曾与穆啸这等武人将军有过往来,如今虽因三子有过几面之缘,却也不曾见识过这般煞气。荼蘼则在一边吐了吐舌头,她两世为人,前辈子大风大浪更是见得不少,自然不会为穆啸所惊。但还是不能不承认穆啸这眉头一皱,确是可令小儿夜啼,让普通人心胆俱寒,也难怪他手下那些人如此惧怕他。

    她的这些小动作自是瞒不过穆啸的眼,穆啸意外的看着这个粉堆玉砌一般的小人儿。

    他得了一子后,其实一直都想再要一个女儿,只是他夫人原是老蚌生珠,生了儿子后,身子一直不好,他也不敢再作奢求。原本穆夫人王氏也曾劝他纳妾,他却总念着夫人为着自己担惊受怕了一辈子,而今自己老了,已离了战场,二人正好做伴,共度余生。这个时候,他又怎忍纳妾,却让夫人独自缠绵病榻。

    带些兴味的看着荼蘼,穆啸微微欠身问道:“你是叫荼蘼?”

    她眨了眨眼,回头望望母亲,得了允准,这才乖巧答道:“我叫水柔,荼蘼是小名!”

    穆啸低头问她话,原就是想测一测眼前这丫头是不是真不怕他,此刻见她抬眼看他,双眸清澈宁静,透着十分的狡黠与聪明,却全无一丝惧怕,心不觉大喜,因哈哈大笑起来,抬起粗大的手掌摸了摸她软软的黑:“好,好孩子!”

    他口说着,却从怀掏出一把镶金嵌玉的匕递了给荼蘼:“今儿伯伯来得匆忙,身边却没带什么物件儿,这东西就给了你罢!算是见面礼了!”他一生征战疆场,身边少带玉饰一类的玩物,适才一摸怀里,却恰摸到了这把匕,只是这匕原是他心所爱,适才就没舍得拿了出来,此刻见荼蘼聪慧乖巧,不觉起了其他心思,这才将这匕与了她。

    一边段夫人见了,不自觉的动了动口,却被季煊斜刺里一个眼色止住了。

    荼蘼倒没多想,只道:“多谢穆伯伯!”便伸双手接过了那把匕。又将那匕拔了出来,顿觉一阵清光直扑眼帘,隔得甚远,仍觉寒气逼人。她微微的惊了一下,这才想起这把匕名叫“照影”,自己从前却是见过的,想不到如今竟落入自己手内,一时不觉怔住了。

    那边穆啸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径自笑道:“这把匕叫做‘照影’,你可还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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