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都睚眦必报。

    这一点,王嘉十分清楚。

    算起来,王嘉也为他卖了两辈子命了,只是上一世,他不叫现在这个名字……许正纯,这才是他的本名。

    然而,许正纯也没什么好的。

    好不容易中了武举人,汲汲营营了大半辈子,仅仅是个锦衣卫的指挥佥事,还被安云和这么个小子骑到头上……

    傍上了魏都,本可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恰又身染恶疾,郁郁而终。

    许正纯死的时候,魏都正独揽朝纲,日后造化可想而知,但这一切,与他再无干系……

    大概是到嘴的肥肉飞掉了,怨念太深,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自己已经成了王嘉……

    王嘉对现在这情况还是非常满意——这个身体比许正纯年轻,且健康了许多。

    他重生在方武年间,彼时的魏都不过是内廷的一个小太监,他若能再此前得到魏都的信任,往后必定有大把大把的好日子……还怕被安云和那个臭小子抢在自个儿前头?

    王嘉接受了原主所有的记忆。

    这原主也不是个省心的……蕉城大户与倭寇往来,还是王嘉大开的直通车。

    他花了半年的时间将身后蛛丝马迹毁坏殆尽,“贼喊捉贼”地去京都搏上位。

    福建巡抚柳建文,这个人王嘉记着的,当初柳建文不就是死在自己手里?

    魏都对这群西铭党人深恶痛绝,王嘉想着以后反正是要对付。不如这会儿先除掉一个劲敌也罢。倒是被这人命大,躲了过去……

    蕉城几家大户相继抄家,缴获的一部分银钱,王嘉通过各种渠道送到了魏都手上……魏都变得十分富有。

    本想着利用此次旱情,钱滚钱,财生财,却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强盗断了路,血本无归。

    不说魏都如今愤慨,王嘉同样窝了一肚子的火。

    他却是很想知道,哪个能有通天的本事横插一脚!

    “动土动到千岁的头上。这是真活的不耐烦了!”

    王嘉扯着嘴角恨声道:“千岁放心。下官一定将这人给拎出来,碎尸万段!”

    魏都勾着唇轻声笑笑,端起茶微呷了口。

    他这才刚刚起步呢,身边人手还少。真论起来。不得不说。王嘉很得他心意……

    魏都看着王嘉的目光带了点点赞许。王嘉心中大定,颇有几分自得。

    燕京城越来越冷了,辽东的十一月。终于纷纷扬扬开始下起了雪粒子。往年早些的,过了重阳便开始落雪,今年却往后推迟了许多。

    一到雪天,顾妍的精神便不大好,多年来畏冷的习惯依旧没变,裹在厚实的貂裘大氅里,连门口都懒得出。

    阿齐那说脚骨愈合地不错,固定的木板已经卸了,但还是不能太用力,左脚略微僵硬,顾妍偶尔撑着拐走走,并没什么大用,只好不急于一时。

    斛律长极这人倒有意思,一夜搬空李家所有的存粮,应对粮草绰绰有余,便在城内开设粥棚,每日施粥。

    百姓交口夸赞,对女真蛮夷的印象好了不少。

    唯有李家落魄,这个冬天过得十分艰难。

    细雪落了两日又小了许多。

    冬阳一出,地上的雪微微化开,顾妍刚在院子里走了几步,就有一个阴影挡住她的阳光。

    抬头一瞧,竟是多日未见的萧沥。

    他面容刚肃,好似还带着风尘仆仆过后的萧然冷寂,披了件灰鼠皮大氅,眉间紧拧,目光还牢牢锁着她穿了鹿皮小靴的左脚。

    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他问起:“怎么出来走动了?”

    语气还颇为不赞同。

    顾妍拿拐撑起身体,笑了笑说:“已经愈合地差不多了,再不动动,都快忘了走路是个什么感觉。”

    双眸澄亮,清湛流波。

    萧沥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感觉。

    尤记得刚开始那会儿,他心怀有愧,又不放心,夜半时在她屋子的窗外,每每听着她在内室榻上翻来覆去,似是难受地整夜睡不着。

    本来就瘦弱的人,看起来更显苍白羸弱。

    不由低问了句:“还疼吗?”

    顾妍微怔。

    就像上辈子被敲碎腿骨过后,她再没站起来。

    每到寒冬腊月,膝盖以下钻心的疼痛日夜折磨,回回要将人逼疯。

    伤痕累累,身体由内而外地衰败……残破不堪。

    很久没有想起过那段往昔了……

    顾妍往后退开两步,离开他身子投下的阴影。

    暖阳的金辉徐徐落在脸上。

    宁静的小院,干净而整洁,满地的柔软雪白,屋檐处结的冰凌晶莹透亮,墙角几株老梅开了零星几点花骨朵,扑面而来的是淡淡幽香。

    这些曾经触手可及的东西,在那段昏暗的日子里,却是做梦也不敢想的存在。

    再重新捧到自己面前时,她会惶恐,会珍视,也会知足。

    因而并不觉得,一些小病小痛算得了什么。

    她摇摇头。

    萧沥便静静地看着她。

    他想到伊人十二三岁时候样子……还是个四处惹祸的孩子,会嚷着缠着他要这要那,需要人哄着劝着陪着,娇俏活泼,任性胡闹。

    而同样是这个年纪,顾妍的成熟总让人忽略许多东西。

    一如眼下,一丈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她总保持在合适的位置,对谁都一副客气疏离的模样。

    倒也不完全是这样吧……只有在某些人面前时,她才会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莫名地就想起从人贩窝里逃出来时,她在顾修之面前痛哭流涕。

    外人瞧不见的软弱。她却愿意完完整整交由她想要倚靠的人。

    可这个人,从不是他……

    萧沥眸色微沉。

    看他半晌没反应,顾妍正觉莫名其妙,撑着拐想走回屋。

    刚动了两步,手上的拐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只健实的手臂。

    她微鄂抬眸,便见他扬着匀称坚毅的下巴,只淡淡说道:“这么走太慢了。”

    顾妍:“……”

    慢不慢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霎时瞪圆,萧沥缓缓勾起唇角。

    大约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看起来才会比较生动……

    自顾自地扶着她走。

    他的力气很大。顾妍即便不想动。也被他带着不得不跟上步伐。

    她回身望了眼,忍冬还呆呆立着,神色有些懊恼,仿佛是自己的活儿被人抢了。而她又没本事抢回来。

    顾妍无奈扶额。由着萧沥去。

    至少这样她能省下许多力气……

    “你怎么不问问我都去哪里了?”

    他低声说道。听着就像是在问人讨要糖吃的孩子。

    顾妍斜斜睨向他。

    这算是在献宝吗?

    虽然她确实很好奇……

    清咳了两声,她正容一本正经:“你要是乐意说的话,我当然洗耳恭听。”

    眼尾斜斜挑起一丝弧度。柳眉便跟着一道弯了起来。

    这个样子确实好看极了。

    萧沥眸光微闪,多看了两眼。

    二人刚好走到台矶下。

    他双手各握住她一只胳膊,几乎将她拥在怀里,继而使劲一抬,顾妍的脚尖已经离地。

    口中惊叫声尚未落下,鼻尖充斥着淡淡的薄荷脑清香,自己已经被轻轻放回。

    回身看着迈过去的那三个台阶,顾妍一阵汗颜。

    她是被提过来吧?

    萧沥理所当然:“这样比较方便。”

    “……”

    她当然没注意到萧沥悄悄攥了攥手。

    分明全身裹得厚实,但依旧能感受到皮毛大氅之下的瘦削,轻得和一片羽毛似的……

    屋里烧着火盆,稍待了会儿,便觉燥热地冒汗。

    顾妍懒懒倚在真紫色的蝠纹软靠上,捧着热茶慢悠悠地喝。

    她似乎格外畏冷……

    “不是要说你去哪了吗?”等了半晌也不见他开口,顾妍挑眉催促了句。

    他暗笑两声,避而不谈,说起了别的:“太皇太后的七十寿诞,八方朝贺,十分隆重热闹。”

    顾妍很惊讶:“不是……还在国丧期间吗?”

    方武帝和成定帝先后驾崩,理所应当要国丧一年,全城缟素,禁止一切喜庆活动的,甚至连过年时,都不能大摇大摆挂起红灯笼……

    太皇太后的七十大寿在十月,这还在丧期内,怎好大肆操办?

    萧沥毫不在意道:“太皇太后一意孤行,成定帝哪能忤逆了她?就当是打起皇家的特权,为太皇太后欢庆整日。”

    此举在朝中当然是引发了无数争议。

    天寒地冻里,这位古稀老人披上定制的礼服,戴上高高的凤冠,意气风发,红光满面,接受众人贺赞,山呼千岁。

    暗中早已有诸多人对太皇太后产生不满了……

    顾妍略想了想问道:“福王也从洛阳回京祝寿了?”

    太皇太后显然是与郑太妃一伙儿的,操办寿宴是假,传召福王进京才是真。兴许还会想法子将福王留下来,哪怕不谋事,郑太妃能见见儿子,都是高兴的。

    萧沥双眸微亮,看了看她,颔首道:“是啊,福王回京了,太皇太后还要福王留宫陪陪她,但被朝臣阻拦,还有人死谏金銮殿上……成定帝装病也没办法了,只好妥协。”

    做得出这种事的人,大约便是西铭党。

    顾妍开始有些担忧。

    这般大的动静,闹得不可开交,郑氏定将西铭党人恨毒了……那些人只会躲在暗处下黑手,何曾顾及过礼义廉耻?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所以,你回燕京去见证了这么一场盛举?”

    太皇太后是萧沥的外祖母,她的七十大寿,萧沥怎么也该到场聊表心意。

    但萧沥摇摇头不以为然,“无趣的人做无趣的事,我看这个做什么?”

    修长的手指轻敲桌案,杯盏中的茶水随着他的节奏圈起道道涟漪。

    “我一直在找几个人。”他顿了顿:“你记不记得太虚道长?”

    给方武帝炼丹药的老道,大名自然是如雷贯耳,可顾妍没见过他,只知道他在方武帝驾崩后四海云游去了。

    “如伊人所言,太皇太后变化太过明显,主要还是出现在方武帝驾崩后。”

    萧沥正色说道:“我去询问过晏仲,也有去拜访一缘大师,他们不能得出准确的定论,有时怪力乱神之事宁可信其有,太虚十分可疑,我着人暗中查过他。”

    查过之后的结果,这道士确实是有真本事的,坊间传得很神。

    据说几年前在湘南有一起结阴亲,男方身体孱弱,女方进门冲喜,然而大婚前夜,男方猝逝,女方捧着男方的牌位过门。

    太虚刚好经过,说那男子是被女鬼吸了精魄。法器打出,众人听到厉鬼啸叫,新郎官就从棺材里活了过来。

    事情本身或许是有所夸大,但太虚的名头很响,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原不过是个四处云游的散道,也没见他如何爱慕名利,却在半年多前去了京郊白云观,又被方武帝请去了炼丹。

    顾妍瞠目结舌,“所以太皇太后的变化,和他有关?”

    “兴许吧。”

    太虚何止是牵扯了这一条,方武帝的死因还不明呢!

    萧沥敛眉沉思,“我去找那老道的下落,他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不过我发现,他并不是表面上的清心寡欲,他在外头有个女人,还生了个儿子。”

    太虚大概是躲了起来,萧沥只能将他老婆孩子掳来,逼他现身,但若他真就这么狠心,不顾亲缘,萧沥也就没辙了。

    “本来查到他女人和孩子在锦州,那晚打算出手的,正好遇上你被女真掳走……过了几天我再回去,已经人去楼空了。”

    所以,又是她拖累了人。

    顾妍心生愧疚:“那你现在找到了没?”

    见他如今的轻快模样,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顾妍淡笑道:“既然抓到了人,也得想法子太虚知道,他们在你手里。”

    “正是如此!”萧沥点点头,“他们之间定然有方式联络,只那个女人嘴巴硬得很,如何也撬不开……还有那个孩子,幼年白头,形容枯槁,垂垂老矣。”

    阿齐那端了汤药上来,听到最后一句,倏然一顿。

    顾妍眼角微斜,瞥见她的动作,扬唇笑道:“齐婆婆,你来了?”

    阿齐那复又走上前来,搁下药碗。

    顾妍咕噜咕噜全部喝光。

    巫医有别于中原传统医道,她并不知道这些药都是什么,但自己的身体状况确实在缓慢地改变,气短神虚的毛病好了不少。

    阿齐那欣慰地笑笑,看向萧沥,轻妙的双眸微闪,咯咯笑道:“那是个受到诅咒的孩子。”(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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