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冬日的一天,阴云凋敝,气温骤降。龙邵文看到满街多是衣不蔽体的破衣烂衫之人,想起从前在街头流浪时饱受的冬日之苦,不由生了恻隐之心,只想,“冬天十分难熬……”他同兄弟们商量说,“自从干革命以来,咱们手头比过去是宽裕了不少,能不能拿些银子出来,给那些流浪的乞丐也置办一些衣物?”

    朱鼎发、吴文礼等几个兄弟本是江淮水灾后,举家从盐城迁至上海的难民,念及从前,自无疑义。唯独叶生秋拉着脸不说话,过了半天才骂道,“阿文的提议我赞成,咱们都是穷苦人出身,不能忘本!触他娘,但这银子应该革命党出,凭什么要咱们自掏腰包,一身越冬棉服,够老子在窑子里睡上两天了!”

    龙邵文笑着说,“自然是革命党掏腰包,这银子就从稽征局的税收向外拿。”

    叶生秋听了这才不说话。

    新开河码头上,万吉元拦着一艘货轮不让卸货,船主去找龙邵文疏通,神色却是极为焦急,“龙局长,这批货每耽误一个时辰,就损失巨大,恳请放行……”龙邵文只以为是虾鳖鱼蟹这类海货,怕耽搁时间,觉得油水不大,就通知万吉元放行。万吉元却说,“龙局长,咱们不如把这批货扣了,等到明年夏天出手,定然能卖个好价钱。”

    龙邵文大为不解,“明年夏天?***,到时候一些臭鱼烂虾又有谁要?”

    “龙局长有所不知,这可不是什么臭鱼烂虾,这是冰!此时天冷,这玩意不值钱,若是到了来年酷暑,把这些冰卖给洋人,咱们可就发了!”

    “冰?”龙邵文来了兴趣,“老子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冰长得什么样子,走!开开眼!”

    码头上停着的一艘班轮上,装满了用草垫子包裹着的大块冰,龙邵文用锤子敲下一小块含在嘴里,“哈哈!”大笑,“***,什么地方的天气居然能冷成这个样子,岂不是连尿也撒不成了,若是解开裤子,还不得把鸟冻掉了!”

    万吉元说,“鸟是冻不掉的,不是有俗话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天气是一日日冷下来的,冰也是一天天才冻得如此坚硬。寒冬腊月,这东西在北方随处可见,在咱们这里可就稀罕了,龙局长你想!夏天最热的时候,能有点冰水喝该多舒服啊!所以这些商人在冬天的时候去北方的河中取冰,存储在地窖当中,等到天热了就拿出来卖钱,这才叫一本万利!”

    龙邵文想起冰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谁又肯花大价钱买冰?”

    “是洋人,洋人在夏天有吃冰的习惯,没冰吃他们热的过不去,除了洋人,上海有钱人家也要买冰吃的”

    “是啊!”龙邵文点着头,“洋人多毛,不禁热,***,把这船冰扣了,理由……理由就是走私冰块为革命党所禁止……”

    万吉元脸上冒着邪气,“龙局长,上海各冰窖存储的冰多了,咱们若是能做成独家生意,嘿嘿,那就更发财了。”

    “你有什么办法做成独家生意?”

    “龙局长请想,冰最怕什么?”

    龙邵文笑着想:这万吉元真他妈是天生满肚子的坏水,他这是引诱老子去别的冰窖放火……

    ……两千套棉服置办齐备,当日稽征局门口像是过年般的热闹,龙邵文看着一个个流浪儿、乞丐穿着棉服,那冻得通红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地笑容,也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感到欣慰,“***,这向外掏银子的感觉,比赚银子的感觉要好很多!”

    ……顾菲儿来了,却带着满脸的忧郁,她说,“我要订婚了。”

    龙邵文一下子跳了起来,刚才的喜悦只在瞬间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果真有人要先老子一手脱她的裤子!”他喊着,“你什么意思?你是要一女嫁二夫!你告诉老子,是谁要抢老子碗里的肉……”

    顾菲儿眼睛雾蒙蒙地说:他是“公发英行”的中方销售代表,一个体面的上等华人。

    “上等华人?”龙邵文有点恼羞成怒,“不过是一个认洋鬼子做亲爹的二鬼子吧!”他急了,“你跟老子说这些干什么?老子的出身不过是一个小学徒,小伙计,小瘪三,你自然不会嫁给老子,滚!去嫁你的上等华人吧!”

    “阿文哥!”顾菲儿声音哽咽了,眼中的雾蒙蒙化作了热泪,潸然而下,“我若是愿意嫁,还跑来告诉你干什么?”

    龙邵文一喜,上去抱顾菲儿,“你可急死我了,是不是你不愿意嫁,有人在逼你啊!”

    顾菲儿只低头抽泣着,也不回答。龙邵文想,“同样的是女人,娼门窑姐儿说话就比她痛快的多了,这女人,总转弯抹角的,想干什么!”他抓着她的双肩,“到底是谁逼你嫁二鬼子,老子带兄弟砍死他。”

    “是我父亲!”

    “这个……哦!是我的老丈人啊!”龙邵文为难了,砍死顾菲儿的父亲倒是不在话下,只是……他说,“这个我可就不能砍了,我怕你以后反悔,恨上我!”他眼睛一亮,“***,老子不能去砍你的父亲,还不能去砍要娶你的那个王八蛋啊!”他说,“我知道你找我什么意思了,你等我的消息吧!”

    顾菲儿眼中露出恐慌,“你要去砍我的父亲?”龙邵文得意地说:他是我未来的岳丈,我那么干,还能叫做人?我要派兄弟砍死想娶你的那个二鬼子。”

    简菲儿眼神哀婉幽怨,她叹着气,摇着头,“阿文哥!其实……其实我父亲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我走啦!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她看着龙邵文,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掩着面,退到门口,调身走了。

    “***,什么意思!”龙邵文搓着手,“这女人太难琢磨了,老子要去砍死那个二鬼子,她为什么哭啊!妈的,糟了,十有**她的底线已经被那个二鬼子给脱掉过了,不然她为什么哭!”他愤愤不平起来,“老子就是心慈手软,只一念之差,就没把生米做成熟饭,真是追悔莫及……”

    龙邵文有些失落地坐在江边,想着俞文征收集回来的消息……“公发英行”是英国威尔斯烟草公司在上海的销售总代理,像市面上的白锡包、三炮台这些牌子的香烟,都是威尔斯烟草公司以经销合约方式委托上海英商“公发英行”代为销售。“公发英行”的中方销售代表,叫做马米顿,英国留学归国,是公共租界身份非常显赫的社会上层人物,是华人中的那个……俞文征劝他说,咱们跟顾家的身份地位相差太多,就算是派兄弟把马米顿那个二鬼子砍了,顾菲儿的父亲顾飞云也一定不会同意你跟他的女儿成亲。

    龙邵文突然明白顾菲儿离开他那天叹气、摇头的原因了,他有些恼怒地想:你也嫌老子没身份、没地位不是?老子现在是堂堂革命党少将,光复军的团长,稽征局局长,怎地就配不上你顾菲儿了……暮天寒日,江水鸣咽,龙邵文愁肠百转,顾菲儿那盈盈伫立,无言有泪的幽怨神情,一直就漫在他的眼前,让他觉得肠子都断了。他站起来,对着江水怒吼了几声,恨不得把对顾菲儿的满腹爱恨都抛入江中,爱也好、恨也罢,都随着这滔滔江水流走吧!可他知道自己是忘不掉顾菲儿了,也知道自己这个革命党的少将,在租界的那些大亨眼中,根本就是一钱不值。他望着江中渔灯点点,只想,“老子想她,为什么同想婊子的感觉不一样啊!想婊子是难受在两档之间,想她却是难受在心里……”

    两千套棉衣已经全部发放完了,万吉元说,“有一个接受了馈赠的乞丐一定要亲自进来感谢龙局长的义举,局长见不见?”

    龙邵文正兴味索然,他摇头说,“黄浦滩边大发善心的人多了,冬季发放棉衣的富户也不少,又不是咱们一家,你去跟他说,老子不图名,不图利,做事全凭良心,用不着感谢。”谁知他话音才落,一个身材魁梧,满脸大胡子的乞丐已经闯了进来,“哈哈!龙爷果真是我们这些穷苦人的朋友,做了这样的好事居然都不想让人面谢,佩服,佩服。洪全胜感谢你对我这些苦难兄弟的捐助了。”乞丐抱着拳。

    龙邵文淡淡地说,“洪爷,我也是穷苦出身,不过是想起从前有点不忍心罢了,也没什么可宣扬的。”

    洪全胜说,“每逢冬日,黄浦滩边滩救济我们这些穷苦人的富户确实不少,远的不说,黄金荣就年年发放几百套越冬棉服,但洪某心中明了,他们明中施舍、暗中填还,并非是从心底顾念我们这些穷苦兄弟冬日难捱,而只是沽名钓誉的想博来一些慈善的名声。刚才龙爷一席话,乃是发自肺腑,洪某从心底感激啊!”

    龙邵文懒懒地说,“随你怎么想吧!”

    洪全胜点点头,“龙爷侠肝义胆,洪某今天放下话,龙爷只要有事找到洪某,洪某江南、苏北属下这几万丐帮兄弟随时供龙爷驱使。”

    龙邵文笑着抱抱拳,“多谢了!”若是寻常,洪全胜这个统领长江南北数万乞丐的丐帮帮主亲自登门与他相交,他定然欣喜若狂,倾力结交,可不知怎么,他此时却有一种心灰意懒的感觉,无论什么事,也很难提起他的精神。

    洪全胜却似没看出龙邵文心情不好,依旧不走,笑着说,“龙爷,我在‘德兴馆’设了一桌薄宴,约了几个朋友,想请龙爷同去小聚,不知龙爷可否赏脸?”

    龙邵文本是豁达大度之人,见洪全胜待自己真心诚意,当下打起精神,“洪帮主太客气了,我自然愿意随你同去,但我有个小小要求,今夜却要让我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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