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三年了,杨文哪怕是一根手指头也没碰过龙邵文。他打他的时候,用的不是皮鞭就是棍棒。这种习惯养成自三年前……那天,他因龙邵文不肯在食指与中指的指尖上吊秤砣而给了他一巴掌,结果那密如蛛网的掌纹,在龙邵文的脸上清晰可辨。杨文的手接触龙邵文脸的瞬间,感觉像是摸了一下浸在油中的死老鼠,滑的发粘。他洗了三遍手,仍觉得恶心的厉害,又用碱把手泡了半天,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

    想起那洗不干净的手,杨文胃中一阵抽搐,他用力又在龙邵文身上挥着鞭子,直到手腕微酸,才扔了鞭子,在佛龛前坐了……杨文,洪门三合会“礼”字号舵爷,常年带着手下的一群小贼,浪荡在江南苏北各城市的珠宝店、绸缎庄、戏院、酒楼、妓院门口,靠吃“软相”饭混日子,他这次受潮州三合会朋友之邀,专程从苏北赶来上海发展。

    上海自道光年间设立租界后,海禁大开,新兴行业风起云涌般出现,新兴事业造就的一批出手阔绰的新贵,他们流连于秦楼楚馆,纸醉金迷,通宵饮宴,达旦狂欢,让杨文妒忌的眼冒绿光,撩拨着心底怎么也压制不住的**。就在他带着一群小贼准备在此大干一番的时候,上海却突然流行起霍乱,为此,他已在这座小破庙里栖身了五天而分文未进,每天还不得不掏腰包养活这些寸功未见的小贼。

    看着龙邵文,杨文心里恨的要命,为了把龙邵文培养成一个“细窃手”,他不知下了多少辛苦,既要监督他练功,还要掩护他实践,如今要从他身上获取回报了,他却一心想着逃跑。他有时候真想把他打死了,但他舍不得,三合会扒手党中的小贼虽多,但多是一些能偷则偷,偷不上则抢的“粗窃手,”而像龙邵文这样从事掏包、开锁,走技巧路子的“细窃手”却属凤毛麟角。最为难得的是,龙邵文还是他手下唯一的一名“小山爷”。

    “小山爷”是扒手中最尊荣的称号,用行内话说,就是“超级特等扒窃能手”。

    “这是最后一次了,你若是再敢跑,老子就把你沉到黄浦江种了荷花……”杨文阴沉着脸。

    龙邵文相信这话不是威胁,他亲眼看到过杨文杀人……赵杏生因为始终学不会开锁,被杨文抡起铜锁砸在头上,头上当时就被砸开一个血窟窿,血顺着他的脖子“滴答”到了地上,混和着泥土,凝成一片浆状的殷红,杨文残忍地向那个血窟窿中塞破棉絮,边塞边骂他太笨,要替他换换脑浆,赵杏生就这样被活活地塞死,死时脸色宛如初雪,眼睛都没有合上……龙邵文心中有数,杨文之所以没杀他,绝不是对他网开一面,而是看中他这个“小山爷”的手艺。他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杨文,知道自己今天又逃过了一劫……但他知道自己不得不跑,因为杨文给他下的任务太重了,他要每天上缴一块鹰洋,才能逃得过挨打的噩运。鹰洋折算成铜子,足有一百几十枚。这么重的任务,他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是完成不了,既然早晚要被杨文打死,还不如豁出命的跑。

    龙邵文惨白着脸,他已经两天滴水未进了,饥饿像是一只长着锋牙利爪的小鬼,一点点地钻入到他的五脏六腑乃至骨头中,贪婪地吸食着他的骨髓,把他搅得掏空般的难受,继而脸色发白,四肢无力,虚汗淋漓……对他来说,被饥饿这只小鬼附身虽然难受,但让他陷入深深恐惧的是饥饿过后的暴打,这种来自外部的暴力伤害,配合着腹中饥饿那只贪婪的小鬼,里外夹击地摧残着他的身体,即便他咬紧牙关,也无法承受……因为逃跑,杨文已经打了他两天了。

    看着杨文冷的掉冰碴子的眼神,龙邵文突觉小腹一阵绞痛,绞痛来的是那样猛烈,就像是肠胃都被掏出,然后彷如拧湿毛巾般,被人用力地挤压着水分。跟着他就觉得一阵恶心,开始了控制不住的呕吐……杨文见了惊恐万状,他跳起来远远地躲着,“霍乱!他得了霍乱……”他让所有的小贼赶紧收拾东西,连夜搬家,躲离龙邵文这个灾星,免得被他传染……

    所有人都走飞快地逃走了,只剩龙邵文一个人躺在那里,听着庙檐铜铃的“叮叮”声,看着惨淡的天光透窗而入,他感到了将死的孤寂。他把一块污秽不堪的破布单,彷若裹尸布一样紧紧缠在身上,挣扎着倚在佛龛前,他觉得唇舌极干,以致每喘息一口,都是一种美妙的奢侈享受。庙外,天呈一种被水泡得肿胀了的灰白色,斜风细雨绵绵不绝。往日景像如粉尘一般,交织弥漫在脑际,倏忽又幻化为一个混沌、漆黑的漩涡,将他的意识一点点地拖拽进去,他只觉身体在慢慢变小、变轻、痛苦也随之四散,一切尘世的喧嚣都陷入了空洞,趋于平静,他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他发觉自己并没有死去,他挺着疲惫的身躯,翻到了同伴们临走时嫌晦气扔下不要的食物。他靠着这些食物,逐渐恢复了身上的力气。他知道,自此时起,只要不被杨文撞见,他将暂时恢复自由之躯。

    龙邵文瞪大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拎着杨文抛弃掉的一只藤条箱,越过荒烟漫漫的芦蒿地,毫无目地的四下乱闯,在他那经常被暴力撕得粉碎的梦中,还始终残留着一丝萦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印象,那就是他曾经生活过的水乡……

    在饥寒中走到近黄昏时,透过悬浮的溟濛细雨,透过交叉纵横的河道,黄浦江那浑浊的水在寒天暮雨里极尽苍凉。他知道只要能找到码头,就能远离噩梦,远离这片让他整日惊恐不断的土地,不由得加快了兴奋的步伐。

    江边的街道异常狭窄,道两旁,是连成一片的船用货栈和仓库,它们如犬牙交错般相互挤在一起,使得街道过辆马车都显得拥堵。沥沥的雨丝浸透了碎石和黏土铺筑的路面,被各种车辆压得直泛泥浆,泥泞加上坑洼不平,使人寸步难行。江中泊满了破旧木船,一艘艘头尾相衔,帆樯如织,舳舻蔽江,红黑相间的船梆像是遭遇过烟熏火烤,倾斜的桅杆和笨拙的摇橹在风中咯吱咯吱作响。各家破旧客栈“接水”的伙计,则手持着房单,站在破木船的下方,吆喝着招揽刚下船的行客住店……一个头戴齐眉破毡帽的尖脸汉子,贼眉鼠眼地在过往行客间往来游荡,龙邵文的出现,让他眼前一亮,他凑到龙邵文身前,扬着眉毛,勾引似地问他:小兄弟,要不要坐船?

    龙邵文警惕地看着他,但破毡帽的热情却打消了他的顾虑,他犹豫着点头,“坐船能去绍兴吗?”

    “绍兴?哦!当然能,这里的船东向津沽、宁绍,西航长江上游各埠,绍兴自然是去得……”破毡帽一口应承,他亲热地拉了一下龙邵文的手,突地又放开,表情就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皱着眉说:跟我来吧!

    “船票贵吗?”龙邵文脏兮兮的手中,握着一块偷偷私藏下来的鹰洋,心中颇有些不踏实,他从没有机会花钱,不知物值几何!

    “不贵,瞧你这么小,没出过门吧!怪可怜的,我找船老大说说,免费拉你吧!”破毡帽表情厌恶地看着龙邵文,语气中却充满了着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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