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城来到华清宫,就像是从尘世喧嚣中来到隐居的山林。华清宫方圆之外几乎没有庄稼村庄,更无城池市集,乍一来到就像进入了一个脱离现实的世外桃源。

    薛崇训此行主要是为了孙氏,但最先是去拜见太平公主。在这个世上,他投入最多的细心和耐心的人就她,她也是一个极难侍候的女人。太平公主不是普通人,她非常聪明、很有能力,不仅干政而且是权力格局中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她分享了薛崇训名义上独揽的权力,但也是他的盟友和实力构成之一。薛崇训必须投入极大的心思、精细的揣摩,才能与她构成这种平衡和默契;抛开他们的家庭血缘关系,彼此之间也是最了解最在乎的人,比如太平公主随意的一个表情,薛崇训都能感受到她的心情,就算是对他曾经最喜欢的女人、他的妻子,都未曾了解得那么细致深入。

    她也是一个感情不同寻常的人,父母都当过皇帝,家庭关系和经历异常复杂,已经远远脱离了凡人的范畴;那些与她最亲近的人在相互厮杀中身亡,欲|望、爱与仇恨交织在一起,分不开理不清。薛崇训也在其中,他是太平公主最亲近的人之一,曾推翻舅舅家的江山、残害李唐宗室,同时也陪着她在生死线上挣扎,甚至几度不顾一切挽回了她的性命……和别人不同的是,薛崇训还活着、而其他人已经死了。

    薛崇训同样好不了多少,三十年的经历,好像过完了几辈子。

    这样的两个人见面了,从来不提以前的事,彼此都小心翼翼地相处着,薛崇训扮演着儿子和天子、太平公主扮演着母亲和长辈。大多数时候是客客气气子孝母慈的样子,偶尔要吵吵,一切都很正常。

    薛崇训规规矩矩地执礼,然后走到太平公主的身边,轻松地说道:“母亲大人整个冬天都在华清宫,我见不到天天都想您啊。”

    太平公主笑道:“你在长安不是挺逍遥,这会儿见面了才想起我罢?”

    “真不是说着玩的。”薛崇训认真地说,“有时候早上起来,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要是这世上从来没有您,恐怕我连一个可以想的人都没有了。”

    太平公主面带笑意而不言。侍立在旁边的玉清看了一眼薛崇训,她忽然想起太平公主也说过一句差不多的话。好像当时玉清正忽悠太平公主修炼可以长生不老,至少也可以活个三四百岁,太平公主就说要让薛崇训也修炼,不然以后他老死了自己活到后面没意思。

    这时薛崇训又用轻松愉快的口气说道:“母亲的身体还好吧?我瞧您的气色越来越好,莫不是玉清道长的仙丹真的可以长生不老?”

    “你要信,也可以服用试试。”太平公主道。

    薛崇训当然不怎么信,而且下意识还有种抵触情绪认为丹药里含有重金属相当于慢性毒药,只是情知劝不住太平公主,也就不想费事和她争执了。他也理解她,当初得了绝症吃丹药居然好了,等同于亲眼见到神迹,不信神都很困难,哪里是人劝得住的?

    他便说道:“母亲大人本身就是仙体,您吃了管用,一般人怕是不管用。玉清道长不是说过么,男子体内全是浊气,吃什么都白搭。”

    “她为什么这么说,我还不清楚?”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微微一侧头,但没听到玉清开口说话,她又说道,“我依她所言,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你。”

    “我?”薛崇训愣了愣,免不得胡思乱想一通。但他注意观察太平公主的神情,又打消了自己的幻想,太平公主神色淡然平和,好像只是说一件极其普通的事。那么这句话的含义应该是自己是皇帝、她是太后,为了大晋皇室的荣誉只好洁身自好。

    想到这里,薛崇训莫名有些失落,同时又矛盾地责怪自己隐藏了太多龌|蹉隐秘的情感。但从另一方面想,太平公主的怀抱确实是这个世上最让人迷恋的。

    太平公主拂了一下宽大的衣袖,欠身挪了一下坐姿,一举一动不乏霸气和华贵,哪怕她身上只是穿着素雅的衣裙。她的雍容华贵气质确实不是珠玉宝石和绫罗绸缎衬出来的。她微微放松姿势后,说道:“听说今年开春之后朝廷两线用兵,你考虑清楚了?”

    薛崇训琢磨了一阵,最终用最坦诚的言辞说道:“造成这种形势有我的失误,去年的营州之役太仓促准备不足。”他承认自己的错误也只有在太平公主面前,在别的任何面前是绝对不会承认的。这样的态度让太平公主非常满意,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薛崇训继续说道:“但是事到如今我不能取消河北方略,否则有损皇室的威信;另外军器监造出了一种新的武器,我便更有信心扫平河北的乱局。母亲大人不必多虑,我大晋朝开国前后就是凭借武力西定吐蕃、北灭突厥,这回也可以用武力解决问题,相比强盛时的吐蕃,东北几个部落联盟和一帮草寇不过是跳梁小丑。”

    太平公主伸出手来:“昨天收到的那纸檄文呢?”玉清便走上前一步,掏出一卷纸轻轻放在太平公主的手上,太平公主问薛崇训:“你见过这东西了?”

    “好像有人呈上来,但我没看。”薛崇训照实回答。

    太平公主的眉目间渐渐显出一股杀气,随手将檄文丢在案上:“此人不仅是跳梁小丑,更是用心歹毒之辈,我要你遣大将灭他九族!”她的声音不大,但一句话出来气氛骤变,周围的宦官宫女不约而同地把腰弯得更低。

    “母亲大人放心,儿臣必定杀光逆贼,并且将今后滑州的税赋徭役增加一倍,以息母亲心头之怒。”薛崇训先把话说出来,然后才拿起那张纸来瞧,之前觉得没什么好看的,这会儿倒有些好奇起来,究竟写了些什么把太平公主惹火了。

    一瞧之下,薛崇训明白为啥太平公主发火了,这檄文根本就是一篇谩骂的文章,薛崇训被骂得不算惨主要就是篡位嘛,其中把太平公主骂得最狠,忘祖背宗、骄|奢|淫|逸云云,说得是有凭有据,说实在的确实没法反驳。比如把李家的江山改姓说她忘祖背宗没什么不对,不顾开国前后连年用兵大兴土木收罗奇珍异宝这些都不是编的,骄|奢|淫|逸同样谈得上。不仅有这些有理有据的说辞,后面还有诬陷,说她淫|乱|后宫,甚至和儿子通|奸……这项罪名真是冤枉太平公主了,薛崇训是最清楚的,她好多年之前就连小白脸都不养了,怎么谈得上淫|乱后宫,通|奸什么的更是莫须有之罪。

    不过捏造的东西并不是不管用,天下人最喜欢闲扯这种“秘闻”,你是有嘴都说不清。就如一代女皇帝武则天,给她捏造了多少野史,什么一晚御十八壮汉之类的,说得更真的一样。

    这种道理薛崇训清楚,太平公主也清楚,难怪她火气那么大。

    薛崇训看罢忙好言宽慰道:“母亲大人息怒勿伤了仙体,儿臣既能灭反贼,也能灭谣言。朝中设有内厂一衙,专门打探情报消息,我传旨下去,有人胆敢造谣就抓起来。”

    太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因此起伏,缓缓说道:“你不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些人只是说坏话又没犯法,你就抓起来施以重刑,得个昏君暴君的名声迟早的事。”

    “管它作甚?我的所有都属于母亲大人,现在有人中伤您,我还舍不得名声么?”薛崇训劝道。

    太平公主的情绪起伏,冷冷道:“说得好听,那你承诺让杜暹做尚书是什么打算?是不是要满朝文武都是你的心腹才放心?”

    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赤|裸|裸地指责自己,薛崇训一开始心里添堵,但很快就想通了:她能当面把如此敏|感的质疑说出来,就说明她非常信任自己,不然根本不会说。可能是刚才薛崇训对她实在太过千依百顺好说好哄的,就激起了她的任性;太平公主现在很稳重大气,但她小时候却是在唐高宗和武则天娇宠下长大的,就算到了现在这岁数也不能完全磨灭她骨子里的任性。

    这时候薛崇训明白不能和她争锋相对,得哄。他觉得搞来搞去自己反倒比做娘的懂事似的,他急忙一副掏心窝一般的表情道:“您怎能那样想?”

    太平公主此时的眼神非常威严非常让人敬畏,被看一眼就心理压力巨大,他冷冷说道:“你那样做,我能怎样想?”

    而能迎接这样目光的人,恐怕只有薛崇训,他面不改色地说:“儿臣还需要解释么,母亲在儿臣的心里比性命还要重要。”

    这句话乍一听很假,但太平公主的脑海里浮现出薛崇训用胸膛挡住刺客一剑的情形,他做得出来,就一点不假了。想到那一副场面,如同发生在昨日,她仿佛能听见薛崇训的怒吼在耳边响起。太平公主的神色稍稍缓和,但口上仍不相让:“你就得解释给我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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