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五含元殿逢五大朝,虽然皇帝常常会缺席,但京城中的公卿大臣都要去一趟,薛崇训也乘车架进宫好与众臣见面走动。仪仗队刚刚从漕渠边上经过时,忽然听得“轰”地一声巨响,河面上炸开来水花四溅,岸上行人无不大惊失色。薛崇训的卫队急忙停了下来,骑兵分两边冲到大马车两旁,将薛崇训的乘车团团围住。

    少顷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河水中冒了出来,只见是一个身穿黑袍头戴两翼官帽的“人”,竟徒步站在水面上。“河神呐!”路上的官民大呼,许多老百姓急忙就地伏倒在地上不住磕头。

    薛崇训急忙从马车上下来遥观河中的情形,这时那黑袍神抬起手臂向这边指过来,大喝道:“来受天宝!”薛崇训一脸诧异,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走到河边。

    黑袍神的手里忽然出现了一枚白光闪闪的东西,因为他一身漆黑,手里拿着一个雪白的东西就额外反差显眼,他扬起手里的东西往河岸上一掷,把东西向薛崇训扔了过来。这玩意居然没掷准,有点偏高了,幸好薛崇训是习武之人,遂纵身一跳把手臂伸上去总算是接住了。

    黑袍神见状便忽地钻进水中不见了,过得一会儿水面上忽然冒出来一只白鹤,在水面上扑腾了几下鸣叫了一声倏地向天空飞去。

    一旁的苏晋反应最快,当即跪倒在薛崇训面前大声喊道:“上天派神仙下凡授宝玺,天命不可违,请薛郎顺应天命君临天下!”

    薛崇训心下怪之,翻转手里的玉一瞧,读着上面的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果然是君权神授。

    幕僚及卫队将士纷纷下马,伏倒于道高呼道:“陛下万寿社稷永昌。”

    漕河两岸的行人百姓全部敬畏地伏倒在路边,才一会儿就不知人们从哪里拿来了香烛在河边点燃起来,顿时青烟缭绕,许多人念念有词。薛崇训从风中隐隐听到一句:“菩萨保佑我儿大病无恙……”

    薛崇训等人在漕河便停留了一会,继续乘车入朝。这会儿很多大臣都听说了河边发生的事,当面劝进。到得含元殿时,只见皇帝李承宁手捧玉玺站在殿中,一旁的宦官鱼立本宣召禅让。

    薛崇训愣在大殿中间,众臣纷纷侧目,除了一个劲劝他登基的人,人们一言不发。很多人都期待着看着他,特别是常到晋王府走动的一干官员武将,在这个时刻面露红光。

    这事儿恐怕是苏晋等一干人捣鼓出来的,薛崇训怔了一会儿心里琢磨着,河上的“黑头公”是怎么漂浮在水面上的,难道是在河里打了桩?这寒冬腊月的从水里冒出来也挺辛苦。

    他从怀里掏出从河公那里得来的玉玺瞧了瞧:现在我该顺势上位?

    一切恍如梦,薛崇训暗地里咬了一下舌尖,顿时一股子疼痛真切传来,他不由得眉头一皱。曾经有不少人要自己的命,但那些人都消失在虚空之中了,而自己仍然活得好好的,而且上面的宝座就在眼前;曾经面临过很多挑战,又何必在此关头退缩?

    薛崇训顾不得细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位子不是我一个人在坐,就算有些人不满,也不少人想维护它。

    他咳了一声,忽然发现自己说话都有些不利索:“群臣三番劝进,拒弗获得……今天降宝玺,不敢违之。”

    ……次日一早长安城发生了一件很新奇的“政权交接仪式”,武功县的明光军连夜行军至明德门,随即鼓声大作,城门上写着“唐”字的旗帜被缓缓降了下来,然后旗杆挂上了“晋”字旗,其他各门纷纷效仿唐朝的大旗陆续落下了旗杆。

    一切进行得平静而顺利,城中完全没有出现骚|乱。虽然朱雀大街上军队的脚步声一直在响,但都在井然有序地调动,北衙禁军奉命北调出玄重门,南衙上番兵从明德门出,分调京畿各军镇驻地。宫廷及城防易手,神策军和明光军掌握了各防务。

    兵权交接之后,然后各门才张贴出诏书复本,有胥吏在那里念,让不识字的人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便算传召天下改朝换代了。新朝姓薛,早在世人的意料之中,改国号为“晋”,年号今年就改为“天宝”,取神仙下凡喝“来授天宝”之意,也喻示天子是得上天眷顾之人。

    不少士人闻变当即就失声痛哭,也有当天就丢下官印脱了官袍直接回乡去的,但照样不缺歌功颂德之徒,各地官府也运转正常,令人欣慰地暂时没有出现暴|动之事。那些自喻忠臣者唯有用辞官表达不满,鲜有人愿意直接组织武力对抗的,毕竟当朝者有一整套文治武备,以卵击石无甚意义。

    有大臣上书进言薛崇训迁都,到洛阳登基。但薛崇训与谋士商议之后,认为漕运畅通之后长安不缺物资,又得地形之利,在关中称帝更有王气。长安这边是秦朝故地,军事上防御关东居高临下又有雄关要塞,很占优势;晋朝初立不得不预料可能的危机。至于唐朝以前的关陇武将势力,经过武则天朝之后就没什么实力了,就如程千里其实也算关陇贵族,显然反而成了薛家的亲戚。真正能起来反对新政权的反而可能是山东士族。

    经过一番准备之后,薛崇训便于唐朝旧宫太极宫中南面称帝,同时颁诏大赦天下、减免某些州郡一年税赋、及全天下半税。薛崇训倒是想全免收人心,无奈前几年连年用兵军队数量庞大,一年不收税军费都成问题。所以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样的改朝换代没经过天灾兵祸,上来就减税减罪,不能不说是一件好事,谁做皇帝和普通人根本没关系,国策层面农夫走卒又不懂。

    薛崇训在太极宫举行登基大典,是因这处离宫位于长安城正北面位置更好。但太极宫地势低矮夏天会很阴|湿,政治中心并不会因此转移,应该延续大明宫的格局。

    果然大典之后薛崇训就搬到大明宫中去了,和他一起过去只有他的正妻李妍儿,家里的其他人仍然住在晋王还没来得及安排。

    一直到深夜,他都还在宣政殿没走,借口自然是勤政。实际上他是因为兴奋毫无睡意,大明宫他不是第一次来,但以前要么坐在台下,要么站在一侧,像现在这样高高坐在宝座上确实是第一次。

    他的面前放着许多奏章,多半都是歌功颂德之词,他一个字也不看,根本看不进去,只顾坐在这里感受新的身份。手放在宝座的扶手上,这种感觉就像手里握着天底下的一切,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毫无倦意:从今往后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拥有最高的绝对权力!

    时间已到三更,殿中除了一些当值的宦官宫女早就没人了,但薛崇训觉得大殿上仍然站满了文武百官听着自己发号施令。还有这宫里有至少上万的美女啊!每天换一个能换三十年,薛崇训脸上露出了笑意,忽然想到三十年后她们都老了。前朝的那些妃子能玩?他的笑意渐渐消失,对待李家确实是个问题,第一件事应该去华清宫见见太平公主才对。

    “陛下还未歇息呀?”一个声音把薛崇训的千思万绪打断了,他回头看时原来是鱼立本。鱼立本道:“御厨为陛下煮了一些肉羹。”

    薛崇训道:“我还真有些饿了。”说罢装模作样地拿起一份奏章看起来,心里仍然寻思着大明宫的美女。

    这时一旁的三娘拦住了端食物的宫女,拿起勺子往一个小碗里舀了一点,自己尝了尝,才放她们过去。鱼立本见状心下有些不快,显然薛崇训身边的这小娘是怕食物里有毒。鱼立本心想:杂家还做着内给事,这些事儿杂家能不知道防患,不信杂家?”

    今晚薛崇训的情绪确实起伏有点大,可能是突如其来的东西给他的冲击太大,他有时候很兴奋激动,有时又忧心忡忡,怕被人从皇位上赶下去。总之是又喜又忧,百感交集。

    他吃过宵夜,仍然没有睡意,便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看起来,《王莽传》,从从《汉书》里裁下来重新订的一本小册子,封面为白纸,什么也没有。这篇文他都看过几遍了,对于其中的成败得失也多有见解,只是没身在汉朝,这些故事又是后人根据资料编撰的,不知道实际上是怎么个状况。

    三娘见他脸上忽喜忽忧,忍不住说道:“郎君是打算就住在这里?”

    薛崇训疑惑道:“这里是皇宫,我被群臣拥护上皇位,不住这住哪?此时是决不能再大兴土木新建宫室的,大明宫本来也修得不错。”

    三娘担忧地小声道:“这里都是前朝的人。”

    薛崇训顿时笑了,说道:“不必担心这个,真正危险的定不是小人(没有地位的宦官宫女)而是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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