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年隆冬时节的这天,草原上被大雪覆盖,除了军队基本不见平民,这里大军云集,无数的武将陆续向中军大营走去。大营中只见薛崇训身穿戎装和一干幕僚正站在大帐前面,他正在那儿说话:“大仗打完了,咱们要班师回朝各回驻地,只是现今仍在单于都护府地区未能马上解散军队,有些人便扑风捉影胡乱猜测,叫我回朝如何对今上及殿下交待……”

    这时人群中一个大脑袋的将领嚷嚷道:“薛郎还交待啥呢,您做皇帝咱们谁不愿意?谁不愿意,站出来吭一声!”扯着大嗓门的人不是李逵勇是谁,他一面喊一面回头瞧着一群武将,看谁会站出来……显然是没人的。大部分和李逵勇一个心思,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就算有保留态度的人也不会傻成那样站出来做出头鸟。

    众将一阵起哄,人群中的杜暹心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儿都搞成这样了还不如抢个风头。杜暹的心思比其他武将明白,让大伙跟着热闹起哄时,他已抓住机会从部将手里拿过来黄袍带着一干人等向薛崇训走去。

    薛崇训见状皱眉道:“你们鼓噪甚,军纪都不要了?你们给我回去!”

    身边负责护卫的薛家侍卫见一群武将过来当即过去阻拦,却不料苏晋喝道:“大伙办大事,有你们这等人什么事儿?”侍卫们面面相觑,正发愣时就被杜暹等人一把推开,大摇大摆地走将上来。薛崇训看了一眼杜暹手里抱的黄|色料子,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自打唐高宗时期起,律法就明文规定大臣士族及庶民严禁服黄,因为有人上书说黄颜色类似天上的太阳,而太阳又喻示天子,所以不能随便穿,于是朝廷就立了这么个法令。黄颜色的衣服此时在官场民间已无人穿戴,特别在政局不安的时期谁敢穿那种衣服给自己找麻烦,一句话你是有不轨之心?

    而且薛崇训又比大伙多一个见识,他知道历史上的一件事宋朝赵匡胤就是带兵时被人穿上龙袍的,眼下的状况他如何不懂?

    “来人,快拦住杜将军他们!”薛崇训急|色喊了一声。但是杜暹等人都走过来了,而且薛崇训称呼“杜将军”就表明仍将这些人当作自己人的态度,周围的侍卫哪敢对这些大将太过无理?杜暹等人不容分说,几个人就按住薛崇训喊道:“椅子呢,搬椅子来!”

    要是搁平时,薛崇训位高权重手下的人谁敢这般对他,可现在非常之时已顾不得许多了,薛崇训生生就被自己的部下强迫按在了一把椅子上坐定。杜暹拿起手里的衣服一抖抖开就往薛崇训的背上披上。

    只见那长袍说是龙袍,其实因赶工而做工粗劣,与其说是衣服还不如说是一副斗篷,只能披在外面意思一下而已。上面还真绣着一条龙,可是绣得比蛇还难看。不过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这玩意能被称作龙袍就成了。

    杜暹将龙袍盖在薛崇训身上后便退了两步,利索地跪倒在地大喊道:“臣等叩见新君,陛下万寿无疆!”

    这时下面盔甲哐当乱响,呼啦一大片将士伏倒在雪地里高喊万寿无疆。薛崇训仍披着黄袍被人按在椅子上受之,一旁的幕僚侍卫没人帮他,都跟着跪倒了。

    薛崇训瞪圆了眼睛,忽然起了一阵风吹得他身上一个激灵。眼前的情况就如一场闹剧一般混乱,但它绝不是闹剧,而是一件大事,中原内外往后千百年,这事儿都会有许多人谈起。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按住他的武将片刻之后也敬畏地放开了手跟着大伙伏倒在前。

    在一刹那间,薛崇训不自觉地想起了后来的赵匡胤,一个与自己处境相似的人。但或许赵匡胤拿到兵权时就已预谋夺权,最后的陈桥兵变不过是一出排练好了的戏而已;而今日今时薛崇训却不同,他没完全准备好。

    要说没有野心那是骗人的,他很早已经就在思索这条道,前不久从预谋北方盟主到现在一系列布局都是因为这样的不臣之心,不过时至今日他仍然觉得缺少一些必要的条件。时机却往往会来得突然出人意料。

    当人们高呼万岁时薛崇训无疑十分动心,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拿出胆量博一把就能得到一切”,又一个声音说“走得稳才能走得远”。人很难避免举棋不定的时候。

    周围的嘈杂渐渐停息了一些,薛崇训被万众瞩目,他觉得此时不是想太多太远的时候,不能坐在这儿发呆,得马上做出应对。要应对很简单:拒绝。无论出于什么考虑,就算真想抓住机会也不能马上同意,非得磨叽几回才可以这是必要的过程。他便慢慢伸手将黄袍从身上取下来,正色道:“我不能穿这个,将士们请回罢,务必约束部下严守军纪。”

    他说罢起身便走,一大群人跪在营地里议论纷纷,渐渐地大伙儿也爬了起来。李逵勇站起来摸了摸脑袋问杜暹:“薛郎是真不想坐那位置?”

    杜暹不答。张五郎接过去说道:“就算薛郎没那心思,现在也是骑虎难下,这么人在场,不多久天下谁不知此事?薛郎难为臣子啊。”

    苏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可能还得劝进两三回,薛郎才能‘勉为其难’为天下之主。”

    众将士从中军营地散去后,很快从薛崇训幕府中发出了一道军令,明文严令各部保持军纪秩序,遵照行程日期拔营行军,一应犯法者不能轻免云云。大伙被煽呼起来的热情在冷冰冰的条文法令前渐渐冷却下来,各营表面上仿佛开始恢复正常。

    不过大家的心思都在关注这事儿却一时难以改变。当薛崇训回到内帐休息时,突厥公主阿史那卓见到他也迫不及待地问:“薛郎要做皇帝了?”她原本就不是参与军机大事的人,现在也对整件事一清二楚,显然此事对最底层的士卒也瞒不过的。

    帐中没有其他人,薛崇训便干脆地答道:“是那么回事。虽然今天当着将士们的面回绝了,可龙袍加身已成事实,再也不能回头。不然任何重掌皇权的人,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我。”

    阿史那卓轻笑道:“那我不是要做中原王朝的皇妃,住在皇宫里了?你既然说没法改变,为何要回绝大家的好意?”

    “国内臣民的日子大多过得殷实舒坦,人心不思变,本来就不怎么愿意我夺取大位。今日要是不走走过场,更会给世人留下狼子野心的印象。”薛崇训叹道,“所以我怎么着也得在人前表现出很不愿意被迫无奈的样子,就算有见识的人压根不信,也总比急不可耐要好。”

    阿史那卓道:“汉人真是心眼挺多呢,像当初默啜可汗夺位,他当众就承认自己做可汗更好,逼迫哥哥让位,他的人马众多威望也高,大家也就认可了。”

    薛崇训道:“所以草原汗国大多只能传承数十年后灭国,而中原王朝大统之后常常能连续数百年,大唐立国至今只百年而已,气数未尽啊。”

    薛崇训渐渐地陷入了沉思,按照历史规律唐朝经历武则天以后的动乱确实还能持续下去并能重新发展一个盛世,就算经过了安史之乱也能勉强维持那么长的时间;而我改变了历史的走向,现在手里的大权是规律所然、还是昙花一现只算一个王朝历程中的小波折?

    汤团练说人不能想得太多,那是用武之道,但薛崇训的处境不得不多想。他一言不发地想了很多事儿。

    不知何时手臂上传来了柔软的触觉与温暖的体温,原来是旁边的突厥公主依偎过来了,她柔声宽慰道:“我能感受到郎君发愁,你也往好的地方想,别成天愁眉苦脸啊。”

    或许是阿史那卓的话提醒了薛崇训,他的思绪很快就想到夺位的回报上来,显然凡事有风险就有好处,他能得到的将是人间的一切……最高的地位最多的财富至尊权力无数的美女,想也想不过来。

    可以满足所有的欲|望,利益太大,将能回报人因此付出的一切,填补人心中所有的缺憾。难怪一有机会人人都想做皇帝。

    薛崇训的眼睛里不自觉地露出了光辉,那是欲|望。欲|望是男人的灵魂,此时他的目光无比明亮,仿佛聚集了斗志、智慧、自信等积极向上的东西。

    薛崇训的内心一个声音说: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老子天下第一。

    就如面前的异族公主,有人为她付出性命和一切而不得,薛崇训可以信手得到,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阿史那卓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忽然产生了敬畏之心,又仿佛被掠去了心魂。她在突厥地位尊贵,从未有过如此感受,不由得诧异。但没过一会儿又听得薛崇训温和的声音:“天气虽冷,更是良辰。”阿史那卓抬头看去时,他的眼神中好似带着缠绵的柔情,她的心里顿时一阵酥|软。

    严寒的时节在被窝里相拥非常温暖,钻进被窝当然更不想起来了。阿史那卓听到了账外的风声,那是她熟悉的草原冬季的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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