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军从黑沙城北上追击突厥败兵,很快就发现了道路旁的恐怖小山丘,竟是用尸首筑就。这时候已进入深秋气温较低,草原上气候干冷,以至于那些头颅堆在这里还未完全腐烂,有的眼睛还无神地睁着就如死鱼眼,空气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恶臭,人脸蒙着一层沙土灰白的颜色更增死亡气息,仿佛这里不是人类存活的地方。

    道路上的将士纷纷侧目,薛崇训身边的人小声断定道:“被杀害的定是突厥部落中的汉人奴户。”有幕僚心情愤怒起来:“突厥人残暴不仁,无须以人之待遇!咱们抓的那些突厥俘虏浪费粮食,不如坑之以牙还牙!”

    人们义愤填膺,很快就有人附和:“突厥人这是在筑‘京观’炫耀武功?败军之国耳,做这种事的应该是我大唐帝国。若是将突厥阵亡者与俘虏筑成京观,必比此壮观十倍,以彪显武功震慑蛮夷。”

    张九龄却进言道:“武字意为‘止戈’,炫耀武功非仁者之道,我们更不必像突厥蛮夷一般做下残暴之事引天下人诟病,请晋王明鉴。”

    薛崇训面有怒色,杀气让身边的人也感受到了刺骨的凉意,一个手握大军兵权和国柄的人,一怒就有流血漂橹的可能,所以此时他的愤怒让大家都有些畏惧。

    而跟着薛崇训一起过来的突厥公主阿史那卓亦是面无血色,见到眼前的惨状定是她的族人干的坏事,她从侧后看着一身铁甲的薛崇训,张了张口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苏晋也开口劝道:“王爷不可因怒而行杀伐之事,万千人命更不可草率决定,何不稍议之后再作决定?”

    薛崇训听罢心道张九龄是有宰相之才的人物,他的话多半考虑得比较远。再加上苏晋也劝他,他便冷静了少许……但最让他能保持明智的是“自信”,一场接一场的胜利让人找到了真正的自信,不是狂妄不是骄傲而是一种成竹在胸,相信自己能把所有事都做得更好。

    过得一会儿他的心情平复,便一副感伤的模样道:“传令将无辜死者的尸身及头颅一并运回大唐入土为安,让亡者魂归故里……我们没能保护好汉人子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众人一听大为感动,就连先前义愤填膺要以牙还牙的幕僚也纷纷表示赞同。薛崇训见状心下十分满意,自觉有点影|帝的造诣了,又想有时候咄咄逼人的气势并不一定能表明自己的强大,反而退一步的仁义更能展现出无坚不摧的力量……当然此时的仁义只是做做样子,薛崇训心道无论是北方还是内地都有许多矿山,用那些俘虏做苦力榨取他们最后的价值与杀之有何区别,区别只是前者好让世人接受一些。

    他内心的暗处从来没有改变过,一如阴雨绵绵的雨天。但现在他的处事无疑更加成熟了,越来越悟到身处高位必须占有大义和仁者的形象,以正面示人方是王道。无论你内心是善还是恶,要合大流必须得表现出善的一面。这次攻伐突厥的成功正是这个理念的实践,突厥汗国成功地变成了*,薛党的军队完全迎合了北方绝大多数人的利益,以及展现出了正义之师的所作所为。

    薛崇训一时的“表演”不仅让张九龄等明智的谋臣点头赞许,也在不露痕迹中感动了旁边的阿史那卓。阿史那卓虽然是突厥人,但见薛崇训这副忍辱负重的感伤模样,不禁对他和死去的汉人都产生了同情心,甚至觉得真是自己的族人对不起汉人。

    薛崇训心道:一场看似正义与邪恶的战争,其实不过是在争夺生存空间而已。

    ……大军晚上扎营,苏晋单独求见薛崇训,入帐议事。苏晋进言道:“突厥兵屠杀无辜,王爷何须杀俘回报?正是再次联合各族伐不义的大好良机。此时大势所趋战局明了,万邦岂有不从之理,王爷受尊为盟主水到渠成也。”

    薛崇训点点头,正细想时,忽报张九龄等人求见,他便传之入内,并对苏晋小声道:“先不提盟主之事。”

    苏晋心领意会抱拳道:“卑职明白。”

    张九龄等人进来后看见苏晋和薛崇训单独在里面,便有些诧异道:“苏‘侍郎’与晋王商议何事?”

    薛崇训淡然道:“白天时你们劝阻我杀俘,我以为然,怨有报债有主,正和苏晋说再次联兵伐不义的事儿。这回会盟各族,定是空前盛事大势所趋之象。”

    张九龄道:“只是冬季很快要来了,北方各族很少在寒冬出兵征伐,唐军将士更不适应在严寒中行军。若是再次劳师动众恐怕人马困苦耗资巨大……突厥大战失败元气大伤,已难威胁我国,是否有必要再倾耗国力远征还请晋王三思。”

    薛崇训心道:打不打是一回事,我最看重的仅仅是会盟。他内心的算盘连亲信的幕僚也不甚知晓,只有苏晋心知肚明。

    “若是气候不好,也无须急着出兵。与各族各邦会盟讨伐突厥残余的目的一则可以改善朝廷周边的关系,二则可让突厥残余陷入被痛打落水狗的境地,其周围全是我大唐盟友,稍有机可趁便可能被他族攻伐请功,或无须我军亲自动手便能彻底让突厥国的国号消失。”薛崇训道。

    众臣以为然,纷纷附和。

    待幕僚们说完事告辞之后,薛崇训又叫人去吐谷浑营地请慕容宣过来下棋,慕容宣欣然而来。慕容宣的年纪不过弱冠,而薛崇训比他大十岁左右,不过这个吐谷浑汗王年纪虽小却让薛崇训觉得很有智慧,二人关系很好。

    对弈的是唐朝流行的围棋,慕容宣刚刚学会不久却已能和薛崇训棋逢对手,孰能生巧假以时日恐怕薛崇训就不是他的对手了。没过一会儿薛崇训忽然问他:“汗王学了围棋,对此道可有什么感悟?”

    慕容宣拿起一子随手落下,想了片刻便笑道:“以多胜少,取势为上。”

    薛崇训赞道:“知己。”

    一问一答过后,大帐中又恢复了沉默,他们静静地下着棋,仿佛很专心的样子。不过慕容宣想得最多的并非棋盘上的黑白子,而是琢磨着薛崇训的言外之意,知己者无非就是不用把事说破就彼此领悟罢了。

    棋到残局,薛崇训又说:“很长时间没与公主(慕容嫣)相聚,她在伏俟城还好吧?”

    端坐在对面的慕容宣缓缓地说:“大姐常念晋王,又担忧我年幼,几番欲来长安与晋王相聚也未能成行,我这次出征归去定劝她不要过于牵挂去长安居住一些时日。”

    薛崇训笑道:“若是她担忧你在吐谷浑势单力薄,便告诉她,我无论何时也不会对慕容家的事袖手旁观。”

    慕容宣听到这里就更加淡定了。

    过得一会儿薛崇训又指着棋盘说:“围棋和西域的棋不同,诸子同等无大小之别,只是位置不同。记得我与汗王下过的西域棋,各子一体却有个盟主,这点倒是很有意思。”

    慕容宣闻罢顿觉这句话中间有什么比较别扭,回头一想原来是那个“盟主”的用词,西域棋里只有国王,怎能称作盟主?他心下寻思这是薛崇训用词不当还是故意说的?

    见慕容宣久久不回答低头沉吟,薛崇训便笑了笑,也没催他静静地等待着。

    许久之后慕容宣终于淡然道:“唐军大胜,连契丹人也脱离了突厥来归,晋王可是整盘棋的盟主?”

    薛崇训笑而不答,左顾而言他:“我准备邀请各族首领及使节来漠南草原会盟讨伐不义,当然吐谷浑国也是其中之一。”慕容宣道:“晋王的敌人自然就是吐谷浑人的敌人。”

    薛崇训听罢十分满意,也就不把话说得太透了,他倒不是想故弄玄虚,有的事儿不说明白回旋的余地就更大。

    慕容宣回到吐谷浑营中,密召亲信大臣商议,说晋王暗示欲做盟主,又将下棋的话说了出来,问他们用意何在。大臣们纷纷道,“这不是想让汗王带头拥他为各族各部之主么?”“晋王总不能自己站出来说让大家支持他做盟主,按照汉人的习惯,这种事儿非得别人提出,他们还得装模作样地拒绝几番才行。”

    有个大臣进言道:“此事汗王多半想要支持晋王,但决定之前还得放眼远处想明白了才行:他和李唐朝廷其实并不是一回事。若是咱们这回带头,以后和李唐的关系就极难修补。”

    另外一个人笑道:“你也不打听打听长安啥情况,李家如今还比得上薛家的权势?”

    刚才进言那人正色道:“放眼远处!往昔女皇武则天独掌中原大权称帝建国,最后还是还政李唐,难道如今就没有那种可能么?如果李家重新掌权,咱们吐谷浑因此事非得让唐人觉得吐谷浑不忠,在他们的眼里这种事比反叛朝廷出兵袭扰还要严重,在河陇地区咱们的贵族也会受到唐朝士家的歧视,身份地位落到三流……天下那么多部落藩国,咱们吐谷浑干嘛非得去带头?”

    慕容宣心道:吐谷浑与朝廷的邦交关系,慕容家与薛家的关系,两者比起来对他们慕容氏熟轻孰重,不是很明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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