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妍儿虽然没能产下王子,能平安无事总是一件好事。但薛崇训还没能空闲下来,他还得去大明宫一趟,大老远回来至少要尽快先见见太平公主。

    他起码有十天没洗澡了,进宫之前就先沐浴换身干净的衣服。洗完了换上带着清香的里衬穿上紫袍,浑身舒服了许多,但不知怎地疲惫更甚,也很口渴,好像在热水里泡了出来身体不仅不吸水还有点脱水。他一连灌了两杯茶水,这才佩戴好饰物叫人备马。

    如今这李唐的皇宫在薛崇训看来就跟进家门一样简单,虽然有宦官报进去,但他是不用等回话召见的,直接就骑马进宫去了。

    在关北待了一段时间乍一进这原本很熟悉的大明宫,他照样有些震撼的感觉。就算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整个建筑群也十分宏大。也许矗立在云天之间的含元殿没有现代都市那种数十上百层的摩天大楼那样高,但占地面积肯定不会小,主要古典建筑这种端正大气的气势看起来非常宏伟。来到大明宫,薛崇训就如进入了一个古典文明高度发达的地方,与回来的路上见到的那些落后低矮的村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实际上这座宫殿是版图庞大的帝国的国力集中体现。

    太平公主仍然住在承香殿,薛崇训去那里见到了她。只见她穿着素雅,大约先前是在和玉清修道的缘故,自从她的绝症被玉清以道术偶然治好后就很信这个,就如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忽然见到了神迹皈依我佛一样的状况,也就薛崇训仍然不信怪力神。

    殿中没有外臣,薛崇训简单见礼后,便和太平公主说了会儿话。她也不问公务,只说道:“听说妍儿生了个郡主,取名没有?”

    薛崇训忙道:“当时妍儿问起,我就取了个名字叫薛夏……”

    “夏天生的?”太平公主忍俊不禁,抬起长袖遮住下半张脸,哈哈笑了起来。她也没说女儿不好之类的,因为她就是个公主,一副欢喜的模样道,“过几日接到宫里来让我抱抱。”

    就在这时,宦官鱼立本走了进来,走上木台在太平公主的旁边轻声说了句什么,薛崇训坐得远也没听清。太平公主听罢便说道:“之前被抓住那一帮突厥人,我料想议和突厥人会要求那些人,为了大局就暂时忍下了一口气。不过前两天听张说那里的消息,你没有答应突厥人这个要求,那正好,我便下令河西镇的将领将他们全部处决了。”

    太平公主说得平淡,薛崇训也因此觉得好像不是什么大事,但转念一想:那可是一千多号人,拉到野地里一并屠杀估计也是个很血腥的场面吧。

    薛崇训忽然想起一件事:“上次在华清宫的刺客有三个,死了两个,还有一个母亲给处决了么?”

    太平公主便回头问鱼立本道:“死了没有?”

    鱼立本忙躬身答道:“还在刑部大牢,上回审讯时给她用了一遍刑,她哭着喊着让人杀了她,奴婢反倒给留了口气,什么时候殿下的气消了,什么时候给她一个痛……”

    薛崇训忙道:“暂时别杀,那份供词我看了,其中牵涉官员周斌的供状。周彬这个人是宇文孝的好友,又是我保荐做官的,好像就是因为这个关系才未闻御史弹劾。我得亲自问问,这人究竟做了什么。”

    鱼立本不动声色地说道:“刺客百月供出的那件王家惨案,王家是乱党姜长清的亲家,所以没有御史愿意提这事。”

    “姜长清……哦!”薛崇训一下子想起来,虽然是个无名小卒,但当时薛崇训被这个李隆基的支持者暗算险些丢了性命,所以时隔几年薛崇训还记得他的名字。

    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怎么计较了,时间真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就算当初看起来是关系身家性命的大事,随着时间的流逝都会淡去的。

    鱼立本又和太平公主说着什么话,薛崇训没听进去,他的眼前浮现出了那个女|童充满仇恨和杀机的眼神,很难想象一个十二三的小女孩会有这样的眼神。给薛崇训的印象很深,如今回想起来还好像发生在昨日,一闭上眼睛去想就能想起,如在眼前。

    薛崇训的好奇心驱使,就想再见见百月。

    过得一会儿,太平公主见他面有疲惫之色,便说道:“你在路上奔波了多日,就不用陪在这里和我说话了,去歇歇吧。就在我宫里休息两日也行我这里什么也不缺,要回去也可以。”

    薛崇训便道:“儿臣还是回去好些,这就告辞,改日再到承香殿问候母亲。”他一来还想出宫去瞧瞧那百月,二来要休息还得自己的家里最好,大概属于自己的地方更有安全感的原因,别处再舒适也是比不上的。

    出了内朝,他便径直去了刑部,本想找刑部最大的掌事萧至忠陪着去的,但一问萧至忠还在政事堂,便让另外一个姓赵的侍郎陪同。这唐朝没有厂卫,不兴设私狱,犯人从地方大牢押到京师,只能关在京兆府刑部之类的官府监狱里。那百月是行刺宫廷的钦犯,自然不会关押在京兆府;如果在京兆府监狱,薛崇训要进去就更容易了,现在掌实权的少尹就是那周彬,属于薛党嫡系。

    进牢狱薛崇训不是第一次,但每次都能感觉到这里面和外面世界的区别,幸好在现在这个时代薛崇训这样的王侯贵族是基本不可能被关在这种地方的,就算失败者也会干脆地被杀掉,没有受刀笔吏之辱的道理。

    刑部的监狱比地方上干净舒适,甚至还有常常更换的干草供囚犯睡觉。不过赵侍郎说百月并没有关在普通的监狱里,而是在死牢!

    薛崇训手握大权,却真没了解过那种地方,便随口问道:“死牢是什么地方?”

    赵侍郎道:“在地下,赵某在刑部做了几年的官,就没见过进了死牢的人活着出去的。那种地方不适合晋王的身份,要不咱们另外找个地儿等着,让狱吏把她带上来见晋王?”

    薛崇训镇定地笑道:“不就是地牢么,我进过地牢,在鄯州做刺史之时。鄯州地处边陲,种族人口复杂,州官为防劫狱防备很严,故牢狱便是地牢。”

    其实不只是鄯州,亲王国的“内厂”就修了地牢,属于薛崇训大胆设的私狱,记得有一年抓了几个长安的市井泼皮,被活活饿死在里面了。

    而刑部这种死牢也就是修得结实一点,阴暗残暴程度是比不上私狱的,毕竟是国家机构多少要顾点形象。

    一行人在赵侍郎的带领下去了死牢,果不出薛崇训所料,并不见得环境有多可怕,排水和通风都设计得很合理,看起来干燥清洁。只是位于地下光线不好,而且四周都是石头,一进去就有一种胸闷的感觉,好像是在坟墓里一样。

    沿着光线黯淡的过道往里走了一阵,便听得有人说道:“到了。”狱吏忙上前开锁。

    薛崇训毫无压力地跨了进去,这时后面的狱卒就搬着椅子木案进来了,有模有样地在里面摆上了文房四宝,好像真要审问犯人一样。

    薛崇训左右一看,并没见有人被挂在墙上或绑在柱子上,却发现有一团东西蜷缩在墙角里,多半就是那刺客罢。

    对于这种惹着当权者的犯人,狱吏是毫不客气的,走上去就是一脚,喝道:“起来!朝里来人要审你!”

    那团东西蠕|动了一下,既不反抗也不听命,结果又挨了重重的一脚,她却没出声。就在这时,赵侍郎一句话就让她有动静了:“刑部审你你不愿意,只有让内侍省的公公们来?”

    她便一声不吭地挣扎了起来,披头散发把脸完全遮了就跟一个女鬼似|的。

    薛崇训道:“这么关着要是自尽了怎么办?”

    赵侍郎道:“一开始是绑着的,绑了一俩个月吃饭都得人喂,还不好清洗牢房,鱼公公就让放下来了,看来是没事。”

    薛崇训便坐到了椅子上,旁边的一个书吏急忙坐到案旁摆好纸张,将毛笔在砚台里蘸了蘸提起来,准备记录供词。薛崇训见状道:“不要录词,我只是问问一件事。不相干的人都回避,赵侍郎等留下便可。”待狱卒们出去了,他又对赵侍郎说道:“这里的话不必对外人说。”

    “是,晋王请放心,死囚嘴里掏出来的东西不是一般人能有权知晓的。”

    “很好。”薛崇训点点头,又对百月说道,“把头抬起来。”

    她便依言抬起头来,但满面的乱发让人不禁想起午夜凶铃。薛崇训怔了怔,低头一看见她戴着手镣脚镣便走上前去,伸手把她的头发拂开。大约是薛崇训的动作太轻,赵侍郎等都有些吃惊,顿时面面相觑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总算是看到了她的眼睛,但薛崇训感到有些失望,因为现在看到的这双眼睛和那夜的格斗时见到的是两码事,如今这双眼睛里只有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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