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训可以有很多理由劝说程千里,告诉他和自己结盟才最可行,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旁边坐的人是程千里不是别人,所以他干脆省省口水。薛崇训每次见到程千里,都会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

    那是在鄯州城头,程千里穿着一身灰布麻衣,看着西陲的夕阳,就如一个伤春悲秋的落魄诗人一般。第一印象就给薛崇训很深的记忆,所以他相信程千里是一个内心世界很丰富的人,有些话就不必多言了。

    没有理由和劝说,薛崇训只是轻轻说道:“今儿一大早城门刚开,黄门侍郎崔日用就把子女给送出城去了。”

    “崔……侍郎?”程千里沉吟道。薛崇训直呼崔日用的姓名,口气中多有几分轻慢之意,但程千里复述这个名字的时候却未直呼姓名,他是一个说话比较慎重的人,哪怕是没有外人在闲聊的时候。

    这时薛崇训才想起程千里以前是混西域的,刚回长安不久,可能对以前的一些派系党羽不太明白,便解释道:“当初我母亲和李三郎尚在角逐的时候,崔日用和李三郎的人来往甚密。景云大事(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冲突)之后,朝廷制定了柔和国策,尽量幸免牵涉过大,崔日用在黄门侍郎的位置上才一呆到现在,既没有升官也没被贬职。”

    昌元元年的政变之后的绥靖政策,当时对稳定时局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现在薛崇训想来也不知是对是错。如果当时大兴刑狱斩草除根,虽然对当朝的名声形象很不利,给人**的印象,但是现在就不可能有如许多理也理不清的千丝万缕隐患四伏……不过这些都是马后炮,如今再去想功过已是无用了。

    程千里“哦”了一声,恍然道:“我明白此人的关系了……”

    薛崇训道:“此事虽看似细枝末节,可细枝末节上的风向就有些不对啊。”

    “确是如此。”程千里沉静地说着,脸上那客套的笑意已经不见了,但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王爷见微知著也。我从朝里听到风声之后也在想,恐怕有心人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崇训应了一声,也没明问程千里的态度。过得一会,见他仍然没有表态,薛崇训便说道,“我今日拜访旧友而已,也无甚要紧之事,这就告辞了。”

    “王爷……”程千里忽然叫住他,沉吟片刻道,“我在想,对手最后的办法应该是断运河,长安粮草不济便会不战自乱。”

    “哦?”薛崇训未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脸上顿时露出欣慰的表情,因为程千里说这句话意思就是要帮助他,站在他这边了。

    程千里道:“如果我是李三郎,定然从渭水以东的运河地带起事,夺取粮仓,不仅可以影响长安军心,也能以战养战,夺粮自肥。三河法是王爷曾经做出的漕运变法罢?如今的漕运,水(渭水)、河(黄河)、江(长江)接壤之处广有粮草囤积,分别等待季节廉价之时向西调运,只需劫了粮仓便可事半功倍。如今运河沿途有护漕军有一万余,趁早调整控兵将帅人选是为当务之急,如果时间还来得及,在运河一线探视情况,获得先机就更好了。”

    薛崇训听罢恍然道:“程相公不愧为沙场老将,眼光独到!受教受教。”

    程千里趁机更明确地暗示道:“如若有用得上程某的地方,尽管开口,必当实办。”

    薛崇训也不多逗留,当下便抱拳道:“有您这句话就够了,告辞,希望你我二人还有并肩作战的机会。”

    程千里点点头,将他送至门口方回。

    薛崇训和三娘上了马车,留在上面的王昌龄见他返回,便问道:“程相公是什么态度?”

    “这边的事办妥了,程宰相肯定会站在咱们这边。”薛崇训松了一口气,又提起一口气,此时还有另外的事要办。

    王昌龄又问道:“现在咱们赶着去和张相公会面?”

    “临时不去那里,我得先去宫里办更要紧的事。”薛崇训的脸上有些疲乏之色,虽然来去都是坐车,但他劳不是力而是心,“程相公认为谋逆者会截断运河,抢夺粮赋为出手第一击,他于兵事战机方面比你我都精通,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我得赶着让母亲下令调整护漕军将帅;同时调神策军的事儿也得尽早,他们要从陇右回京,路途遥远得费不少时日。”

    这时候薛崇训再次感叹,干大事真需要一帮人抱团才行,别说其他的,就是出谋划策也需要各施长处。就像现在的事儿,他一开始脑子里根本没形成系统的准备策略,然后金城、王昌龄、程千里各自出谋划策,短时间之类他至少已经明白应该怎么做,有了法子了不是……如此复杂的事儿,信息证据又不足,光靠他一个人的脑子慢慢去猜,实在有点为难。

    王昌龄道:“主公去宫里,我便不跟着过去,这些日我就住在郡王府官邸,有什么事儿也能尽早联络。”

    “如此甚好。”薛崇训心下一暖,至少身边还有这么多人和他同舟共济。

    于是他连家门都没进一次,又急匆匆地从城南向大明宫赶,在太平公主面前进言,非得他亲自说不可,别人说没有用。不过说服母亲应该不是多难的事,以她的丰富争斗经验,定能意识到李隆基可能起事,自然就会想做些准备了。

    薛崇训去了承香殿时,却被告知太平公主已经睡下。现在承香殿上下知道太平公主病情的人已经很多了,纸包不住火,她的病情越来越严峻,御医经常进出进药诊治,这些事儿参与的一多,便无法幸免泄漏。

    薛崇训见天色尚早,便问宫女太平公主睡下多久了。那近侍宫女答道:“殿下常常腹痛,整夜不能入眠。今天下午实在难以支撑,御医束手无策之时,星楼上的玉清道姑进献了一枚仙丹,真就最好神了,殿下服丹之后并睡去,奴婢等见她老人家好不容易有个安稳觉,都不敢打扰。”

    “道士的仙丹?”薛崇训愕然,他实在不信那玩意,而且从哪里看到那些丹药其实含有重金属物质,是有毒的。他便冷冷道:“谁这么大胆让我母亲胡乱吃些东西?”

    宫女无辜地说道:“是殿下要吃的,她当时疼得大汗淋漓,实在熬不住了,御医们急得团团转却毫无办法,殿下便宣玉清道姑觐见。玉清道姑进献丹药说可以止痛,殿下服用之后果然就睡着了。”

    “睡着了还是昏迷?”薛崇训急道,“前面带路,让我看看。”

    宫女为难道:“殿下刚睡下不久,而且衣衫单薄,恐怕不方便,而且奴婢不能作主啊,王爷先等等,奴婢去问问上头。”

    “问你妹!”薛崇训怒道,“我见我娘都见不得?去,把玉清给我叫来。”

    宫女吓了一大跳,急忙唯唯诺诺地逃也似的往飞桥上直走,一路还没反应过来,为嘛要问俺的妹妹?妹妹在家乡啊。

    薛崇训闯进寝宫,一众太监宫女见他面有怒色,又是太平公主的长子,无人敢挡。当他掀开帘子时,里面的几个宫女惊讶万分,只得跪倒在地大气不敢出。

    太平公主正躺在**,薛崇训一看顿时十分尴尬,太平公主确实是衣衫单薄,不仅没盖被子,而且身上只穿了一身半透明的透气轻纱,如雪的**若隐若现,更尴尬的是丰腴的**上的**因颜色反差很明显,她的额头上有一层细细的汗珠子,头发上还冒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白烟。

    薛崇训脸上有些挂不住,急忙转头看向别处,走过去想拉被子给母亲盖上时,旁边的奴婢说道,“玉清道姑说盖不得,如果热气不散淤堵于体内会走火入魔。”

    薛崇训停下手,他也不能只顾着自己蛮干……这道士的玩意,他不信,也不懂,既然不懂怎能随意破坏?不过此时他倒是觉得道士还挺玄的,母亲头上冒的白烟是怎么回事?啥玩意能让人在秋天里热成这样?

    一开始他觉得很尴尬,毕竟榻上**横陈的是自己的亲娘,不过过得一会他也就想通了,正因是自己的亲人,只要不想歪了,有啥关系?这么一想,他倒是坦然了许多。

    等了一会儿,一身青色道袍的玉清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见薛崇训站在里面,她那清秀显瘦的脸上也是一红,不过依旧故作淡漠与世无争的表情,手掐子午决执礼道:“薛郎唤贫道前来有何指教?”

    薛崇训指着**昏迷不醒的太平公主道:“你给我母亲吃的是什么丹药,怎地昏过去了,还能醒么?”

    玉清道:“是阴阳御气丹,断丹就能醒。”她见薛崇训脸色不好,又说道,“殿下方才身受尘世疾苦,痛不欲生,难道薛郎情愿看到她受那样的罪?”

    薛崇训听罢无以应答。

    玉清又道:“殿下……平日待贫道甚厚,贫道又怎会害她?”

    薛崇训听得她的声音有点异样,转头看她的脸时,却又发现并无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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