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炎黄十二年初春的时候,江南的临安已经是掩饰不住的春意,而处于东北的黑水行省则仍是冰天雪地.人行走在室外,便是哈出一口气,也会变成冰碴子刷刷地掉落。

    黑水虽然被设为行省已经两年半,但至今百姓仍然稀少,炎黄十年完成的统计数据,这里居住的人口只有一百五十万,甚至还没有中原江南的那些大城市人口多。这一百五十万中,又多是北地各族,从蒙古女真契丹,到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山林间野人部落,占了一百二十余万,而汉人只有不足三十万,其中还包括相当部分的各部军人。

    但总起来看,这四年间黑水行省诸族与汉人的关系相当和睦,一则以前被蒙胡压榨狠了,汉人消灭蒙元让诸族心生感激,二则是年年冰雪来临之前,来自中原的赈济便会囤积在新建的十座城市之中,让这些山民牧民来领取——虽然只是些棉衣棉被等物资,再加上些红薯、土豆和玉米等容易保存的粮食,但对于那些每到冬天就窝在家中无法出门的各族百姓来说,却是了不起的恩赏了。

    至于各族的领,大多数不是搬到燕京那样的大城去了,便是居住在黑水的新城中,一来便于领取朝廷的恩赏,二来城中的生活远比他们在深山老林子里与族人一起住窝棚地洞要强。军用皮靴踩在厚到膝盖的雪地上,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李锐喘着气,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虽然他穿的是近卫军制服,可是现在做的却是与军队毫不相干的活儿,这多少有些偏离他的志向。每日里都是和那些蛮族打交道,现在他除了能说蒙语外,一口流利得不能再流利的女真话,让他与黑水女真诸部打交道时十分方便。

    “协参。小心!”

    身边的警卫见他走得有些艰难,伸手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老子还没弱到这个地步!”

    “这地方便是黑瞎子洼了。”走在前边地向导指着前方的背风的山谷:“一部女真人便住在此处,他们有三百多人,这个冬天只怕不好过。”

    刚刚过去的冬日极为寒冷,接二连三的寒流袭击黑水行省,冻得那些躲在深山老林里不肯与宋人接触的蛮胡嗷嗷直哭。改土归流归化了的要好些,在冬天来临之前便得到了赈济。大厚的棉袄穿在身上,或搬进有壁炉烧炕地城里屋子,猫在家中熬过了这个冬天。天气稍好转一些,李锐便领着人四处查看,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统计出受灾情形来,根据这个情形来为改土归流的下一步做出决断。

    如今大宋对周边各族产取的是表面怀柔内里强制同化的政策,看上去并不强迫周边各族内附,实际上却用丰富的物资来诱使周边各族走出他们的深山老林或原野戈壁。学习汉字汉语。过汉人的节日,拜汉人地神仙。在执行律法上也绝对不存在对他们宽松地事情,冬天最冷的时候,几个部族的女真人冻饿得受不住了,在胡里改部的带领下,从老林子里出来想去抢汉人的镇子,其结果是一连串两百余颗人头被挂在汉人镇子门口,而镇子外的野狼则高兴了一个冬天。

    宽严相济刚柔并存,以经济手段为主,军事手段为辅。迫使周边民族主动接受汉化,这是赵与莒的密旨之中确定的大宋对待四边异族的方针。这已经见了成效,去年进行人口统计时,那些原本不与外人交往的部族也纷纷让宋人深入其中进行统计,他们明白,这个统计数字与严冬来临时朝廷提供地赈济密切相关。

    “为何不见人影?”

    一个年轻的军士好奇地向四周打量,这四处都是桦树皮建的棚子,莫说与现在新城中建就的砖房相比,便是与大宋过去的土木房屋比起来。也是简陋之至。

    “女真人冬日不是住在桦皮棚子里。他们挖洞,住在洞中。”另一个军士笑道。

    很快众人便找到了一家女真人住宿的地洞。打开洞门,一股臭烘烘的味道险些将众人熏翻。这些军士中有熟悉女真土话的。便喊道:“有人么,有人么?”

    马灯被拎得高高地,照着这个地洞,在地洞最中间是头猪,并不怕人,抬着头望向灯来,在它身边是一堆又脏又乱的干草,几个衣不遮体地女真人吃惊地抬起头来。

    “这是怎么回事?”那年轻地士兵好奇地问道。

    “哦,此处苦寒,女真人冬日难过,便会在地洞里抱着猪取暖。”那年长的士兵无声地笑了笑。

    对于近卫军来说,这是不可想象地,他们不怕苦不怕脏不怕累,但那是在必要的情形下,一般生活时,他们对于个人地卫生有着非常硬性的规定。如今的近卫军来源,早不只是流求的移民,也包括大宋本土出身的,不过他们要想加入近卫军,都得经过严格的“籍审”,既审查身体状况是否适合当兵,又要审查家中出身是否纯良——唯一的判断标准就是是否有家人在皇帝控制下的产业里做工,这样可以确保他们的利益与皇帝的利益紧密联系在一起。在这之后再派往流求进行一年的训练,改变原先的一些生活习惯,比如说个人卫生方面。故此,近卫军虽然在人数上只是二十五万人,可在民间形象却非常好。

    那个年轻的近卫军士兵咂了咂舌头,李锐瞪了他一眼,他才收敛起来。

    这个叫胡椴据说家里有些背景,为人也有些跳脱,李锐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初于竹的影子,故此对他要求甚严。

    “你们的冬衣呢,我记得冬天之前到这里给你们放过冬衣的,怎么还弄得这般光景?”他谙熟女真话,便自己问道。

    “大官主子,那冬衣不能穿!”

    听得他提起冬衣,一个女真男人站了起来,他认出了李锐。便以“主子”敬称,一边说一边从地上将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捧了过来。那东西又臭又脏,胡椴屏着呼吸,从他手中接过来,再转呈给李锐。

    李锐拿来一看,正是朝廷给这苦寒之地诸部的御寒冬衣。这是京西行省一家织厂生产的棉衣,下去之时李锐便觉得有些轻飘,如今再看。里面的棉花纠结成团,外头的布料也是破破烂烂地。他撕开来从中掏出一团棉花来看,那团棉花早就霉得不成样子了。

    “这倒奇了,新棉衣竟然成了这样子。”那老兵在旁道。

    “是不是这些野人不懂得穿,乱用水浸泡致使霉?”胡椴猜测道。

    “你觉得他们象是会洗衣服的模样么?”那老兵驳道。

    确实,以这些野女真模样,和猪抱在一起的,无论如何也不象是会洗衣衫。胡椴吐了下舌头。向后退了一步。尽可能离洞口更近些,不过他不敢离开李锐身边,保护李锐是他的职责。

    “给你们带了新的棉衣来,你们的粮食够不够?”李锐又问道。

    “够,够,粮食够。”那女真男人忙不迭地点头,倒不是他不贪心,只不过见过宋人火枪的威力之后,这个聚落里的女真人都知道最好不要在宋人面前玩什么花样。

    “那就好,我们走。去看下一家。”李锐也不喜欢这地洞中地恶臭味,对身后的军士道。

    “等等,大官主子,等等!”那女真人忽然又跑到洞的一角,在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中翻着,过了会儿给他翻出一块银色的皮来,那是一张狼皮,他恭恭敬敬地将皮子捧上:“献给皇帝!”

    李锐愣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将那狼皮收过来。想了想,对胡椴道:“去拿件夹袄来。”

    胡椴早就想出去了。闻言立刻应声而去,便刻后将一件棉夹袄拿了来。李锐将之交给那个女真男子:“大宋天子不白拿百姓之物,这个便送了你。”

    那是件军用夹袄,除了保暖之外,还有许多个口袋,女真男子拿在手上掂了掂,觉得挺沉的,不象是上回拿来的假货,脸上露出笑来:“好,好,皇帝好!”

    众人出了这家女真人的地洞,又到了聚落里其余人家,情形都是一般,送他们地棉衣都出了问题。大多数女真人都不以为意,毕竟这棉衣还是用了段时间地,李锐的脸却阴沉得有如锅底。他在黑水苦寒之地冒着风雪宣教布德,为的不过是这些野人女真嘴中一句“皇帝好”罢了,他们不生事端,那么汉人移民便可以在这里垦荒开矿,可以在这里办厂修路,将这肥沃的黑土中沉睡的宝藏变成大宋的国力。可这些劣质棉衣却几乎要将他和近卫军的努力尽数破坏掉,这让他心中甚是恼怒。

    “这应是京西省的事情,竟然拿这劣质棉衣来以次充好,官家用大价钱买来赈济的棉衣,竟然还有人胆子如此大!”胡椴便是胡福郎之子,家学渊源,他猜出了真相:“协参,回去以后,定然要好好追究!”

    “幸好不是军衣……若是军衣,咱们兄弟这个冬天便难熬了!”那老兵也道。

    军衣的采购自有其体系,一般都优先于赵与莒自己控制地产业,而这些产业的质量把关还是相当严格,不是说绝对没有质量问题,但数量要少得多。因此那个老兵有些庆幸,李锐听了之后更是眉头拧在一起:现在军衣没出问题,可若是照这般展下去,谁知道以后军衣乃至军械会不会也出这般的问题?

    “要出大问题。”他在心中如此想:“便是军队没有事情,若让这些女真人晓得棉衣出问题是品质不佳,那免不了要埋怨官家用劣质品来欺瞒他们——那些奸商自个儿倒是了财,倒叫天子替他们背这黑锅!”

    这几年中李锐常与李邺、李云睿等有书信往来,李邺、李云睿来东北时,也少不得与他把臂言欢,经常和他谈上一些有关陛下的事情。李锐知道这肯定有天子授意的成份在里头,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惴惴。李云睿在一次酒后曾对他说过,他随侍天子时,天子不只一次向他唠叨,所谓皇帝,号称以一国奉一人之欢,实际上只要不是桀纣之类,哪个皇帝仅凭一人能耗尽天下国力的!实际上所谓“昏君”,其实是在替天下士大夫背着黑锅。

    现在好,天子除了要替士大夫们背黑锅外,还得替这些奸商背了……

    当天,他便给派人给耶律楚材送去一封信,耶律楚材收到信后,立刻通过电报将其中内容转奏给赵与莒。

    有线电报是赵与莒在蒸汽机车之后第二个关注的明,事实上在炎黄八年的时候,能用于电报通讯的电池便被明出来,炎黄九年四月,后宫地宫女们出人意料地拔了头筹,她们在赵与莒地皇宫试验室中第一次成功地送了有线电报。此后赵与莒便集中临安大学与流求高等学堂的力量进行实用化研究,在炎黄九年九月,他登基整整十年时,能够投入实用地有线电报终于成功了。炎黄十年和炎黄十一年,利用两年时间,他铺就了三条主要线路,其中之一便是通往东北。

    “耶律楚材这份电报来得好。”赵与莒将耶律楚材的电报摊在桌上,示意魏了翁去看。

    此时离灭蒙元也已过去了近三年,去年底地时候,崔与之告病,辞去了丞相之职,魏了翁被提为左相,郑清之则外放知建康府,陈贵谊、洪咨夔为参知政事,萧伯朗为工部尚书,余天锡为礼部尚书,陈子诚去户部侍郎一职,除知临安府。在这次朝政变动中,赵与莒还有诸臣约定,放手施为,四年之内不会变动他们的职司,除非他们有贪赃枉法或其余严重违法行为。

    当然,现在无论是丞相还是六部尚书的职权其实都被削弱了,而博雅楼学士和侍学士,品秩虽然不高,却在很多情节下成了政策的制定与施行。很多情况下,是博雅楼学士、侍学士中分管某一部门的官员拟出条陈,赵与莒看后再与丞相或相关部卿查看,他们同意之后再施行。

    魏了翁当丞相实际上背负着很大的压力,他的前任崔与之实在太过特殊,虽然有人说崔与之是只知对天子唯唯喏喏的幸进小人,但魏了翁却知道,崔与之在调和天子与群臣关系和稳定大宋中枢上做到了极致,否则天子的革新触及到丞相和六部权力时不会如此轻松。他所长之处在于财政,而不是象崔与之这般协调人际关系,所以他很有自知之明的将这类事情让给了余天锡——余天锡资历不高,虽然是参知政事,却主要靠的是与天子的关系,而且这人比郑清之知进退,否则的话郑清之也不会被放外了。

    他仔细看了一遍电报之后,皱起了眉,一连串数据从他记忆中浮起,他咳了一声:“这批棉衣当是自京西行省调配来的,一共是十五万套,每套花了二贯,朝廷共支出三十万贯。与这批棉衣同来自京西行省的还有另外十五万套棉被,每套花费是三贯,共支出四十五万贯,这批棉被应该还作为储备存在燕京。”

    对于魏了翁的记忆,赵与莒实在是佩服,他禁不住赞了一句,不过魏了翁喜欢用数据说话,有的时候就让他哭笑不得了。

    “朝廷正有意用兵于北方,不可令此事拖了后腿。”赵与莒道。

    注1:胡里改部女真,便是满鞑之先辈也。本章中所说的女真生活习俗确有其事,但言谈则是区区自编的了,须知这个时候,满鞑祖先尚无文字。

    注2:关于有线电报之事,作知之不多,故此一笔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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