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宝庆元年十一月三十日,在临安已经呆了两天的乌古孙弘毅,终于遇到了第一位访客。

    这两日他极是感慨,如今这临安城,除去繁华一如往昔之外,还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因为《大宋时代周刊》等报纸的缘故,士大夫也好,市民也好,都多了许多谈资,这些谈资不仅开阔了士民之耳目,而且还让他们的心思活络起来。

    更让他不安的是,以往金国使来到临安,总是招待得极好,可这次,礼部派出个阴阳怪气的小吏,在馆驿中将他们安置下来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将气向馆驿官员撒去,换来的是既无热水也无热饭的待遇。

    故此,见着眼前这熟人时,他万分感慨,同时也有些不满。

    “耶律晋卿,你不是与中都一起陷入胡人之手么,为何如今还活着,竟未死守臣节?”

    耶律楚材微笑着摇头:“乌古孙御史,如今我已不是大金之臣了,大金弃中都之地,亦弃中都之臣,我幸得大宋天子青睐,方得自胡人手中脱身,故今已是宋臣。”

    乌古孙弘毅吃了一惊,半晌无语,当初金国宣帝荒悖,诸多国策尽数荒唐,致使中都不守,耶律楚材他们确实可以说是被金国所抛弃了。

    “既是如此,你来见我做甚么?”乌古孙弘毅长叹了一声,耶律楚材之才,他是知晓的:“想必如今你已是大宋天子信重之臣。不知职为何守官居几品?”

    “虽得官家信重,暂时还无品秩。”耶律楚材说到此处时,心中也微微有些不快。不过他知道这却不怪赵与莒,实是因为他身份尴尬的缘故。而且他虽无品秩,所得信重。责权之大,远胜过乌古孙弘毅这侍御史了。

    乌古孙弘毅眼前一亮,觉得似乎有可乘之机,便前倾问道:“若是晋卿愿将南国虚实告之,仆愿上奏天子,力荐晋卿,以晋卿之才。尚书之位何足道哉!”

    耶律楚材哈哈大笑起来。摇头道:“乌古孙御史,在下此来,实话实说了吧,乃是奉大宋天子之令,与乌古孙御史先为接触。官家说了,若是乌古孙御史求和而来,明日便遣朝中重臣与乌古孙御史谈判,若是乌古孙御史求战而来。那么便免去这一见,两国刀枪大炮较个高低便是。”

    说到“大炮”之时,耶律楚材有意加重了语气,果然,乌古孙弘毅神态微微一变。

    “晋卿,你真地……全心全意为南国效力么?”乌古孙弘毅又加大了注码:“若是晋卿能为大金获得大炮,大金必以参政之职……”

    “乌古孙御史,莫非是瞧不起我耶律楚材?”耶律楚材变了颜色:“我已经说了。是金国弃我。不是我弃金国,我耶律楚材可是那种朝三暮四毫无操守之人?况且当今大宋天子。天姿睿,英明神武,智虑深远,远非金国天子能比拟,大宋将士,励兵秣马,匡复旧土指日可待,徐州淮北不过其先声罢了,去将亡之国为一参政,岂如于新兴之邦为一小民乎?”

    “耶律晋卿!”乌古孙弘毅也是大怒,他站起身,想要将耶律楚材赶走,但想到这可能是自己唯一与宋国大臣行和议的渠道,又不得不坐了下来。

    他定了定神,收敛心中的愤怒,好一会儿,才肃然道:“既是如此,你我便是敌国之人,便不再叙旧谊了。耶律晋卿,请上告贵国天子,我乌古孙弘毅乃诚意为和而来,若是大宋再这般失礼,两国复动刀兵,将士喋血百姓流离,怕非仁君所应为。”

    听他虽然说得委婉,实际却是在哀求,耶律楚材微微颔:“在下明白了,这便去转奏官家,乌古孙御史,念在往日交情上,在下便只说一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大金已非昔日之大金,大宋亦非昔日之大宋了。”

    乌古孙弘毅默然,他原本便知道此次南来,必不是个讨巧地差使,如今看来,只怕不仅不讨巧,还要折损颜面。他心中明白,无论自己是立即回国,还是在此与大宋签下和议,自己的仕途都已经完了。

    区别在于,他若是能签下和议,那么金国上下可以获得喘息之机,可以换来翻转国运的机会,而若不签下这和议,金国便要面临蒙胡与大宋夹击,去日无多矣。

    送走耶律楚材之后,整整一夜,乌古孙弘毅都没有睡着,耶律楚材传递来地话,让他已经明白大宋天子的底线。

    要和可以,金国必须让步,不仅乌古孙弘毅想得到的收回徐州等淮北之地不须想了,只怕在川陕、京东,宋国会狮子开大口。这已经过了金国天子给乌古孙弘毅的授权,他只能寄希望于可以凭借自家的口才,将这些个苛刻条件尽可能压低一些。

    当夜深的时候,乌古孙弘毅越想越是无奈,念及风雨飘摇中的国势,再思及有复兴迹象地大宋,他忍不住抱枕痛哭。一大男人地哭声,在这静谧的夜中,显得分外刺耳。

    有人哭自然也有人笑,在听完耶律楚材转述的与乌古孙弘毅会面情形后,赵与莒便淡淡一笑:“果然如此,这位金国天子,虽说行事有些表里不一,但眼光还是有的。”

    “官家,臣以为,金国此次急欲求和,只须不迫之太甚,盟约必成。”耶律楚材道。

    “晋卿何以知之?”

    “以臣对金国臣属之知,若非金主严令,这乌古孙弘毅只怕早已转身回国了。”耶律楚材略带婉转地劝谏道:“天子既也有意求和,何必辱之过甚?”

    赵与莒撩了一下眉:“朕在思五国城耳。”

    他此语一出,耶律楚材默然无语。确实。身为赵宋天子,若此时不念着靖康之耻,那才是真正奇事。

    “且不去管他。晋卿,你们如何安置,朕心中已经有了打算。”赵与莒在沉默片刻之后展颜一笑道。

    流求传来的消息提醒了赵与莒。如今已经不是在郁樟山庄时义学少年那个小团体了,人人皆有不同想法。有人要的是逞平生之志如耶律楚材,有人要地是衣锦还乡如方有财,有人要的是权,有人要地是钱。他这个天子名份,还可以将这些人牢牢聚拢在一起,但必须有足够地、看得到的利益给他们。这种凝聚力才会长久。

    一日忠诚终生忠诚的事情。是绝对不存在地。

    “咦?”耶律楚材自家倒还未想过这个问题,近来他在临安主持流求银行事务,偶尔还需在《周刊》上与大宋文人互辩,这般生活,已经让他觉得极充实了。

    “朕有意在朝堂之外,另设一个衙署,暂定为……”赵与莒沉吟了一下,在“中顾委”与“总理衙门”、“军机处”三间摆来摆去。最终决定全部不要,而是取了一个极富有大宋风格的名字:“博雅楼学士院。与翰林学士、馆阁学士不相统属,人数无定例,对外只作是博选天下博学、风雅之士,以备天子之咨,以免得朝官抗谏。凡入院为博雅学士,若无职守,皆为正九品——呵呵。小是小了些。不过便是如此,只怕也免不了被台阁讽谏。”

    正九品论及品秩。是极小的官了,与国子太学正、录,武学谕,律学正,太医局丞相当。赵与莒看了耶律楚材一眼,微微叹息道:“朕国是不得自专,处处皆为掣肘,虽有提拔之心,暂时却只能如此,晋卿莫要嫌品秩低微啊。”

    “臣岂是贪图品秩之人,况且官家胸怀天下之志,这博雅学士如今只是正九品,十载之后、二十载之后呢?”耶律楚材微笑起来:“致君尧舜,何以品秩论也!”

    “嗯,晋卿能看得远,那便极好。”赵与莒也微微一笑,与聪明人说话便是心情愉快,若是这聪明人不仅聪明而且足够有眼光,那就更愉快了。过了会儿之后,他又道:“此事便交由晋卿了,朕知道晋卿大才,便替朕伤这脑筋,拟一个章程出来。”

    “官家这是置臣于火之上啊……”耶律晋卿笑道。

    显然这个博雅学士院出来,必是遭得群臣反对的,拟定这章程地耶律楚材,免不了被朝臣攻讦,甚至有可能人人侧目。赵与莒微笑起来:“你不替朕背这黑锅,谁来替朕背?”

    二人相对大笑,君臣甚是相得。笑毕之后,赵与莒又道:“这个博雅学士院,当有一位大学士,自然是由晋卿任之,再设十二顾问学士,分有教化、经济、科学、医学、百工、农学、武经、外务、内务、归化、仁政、交通之名。”

    耶律楚材一边倾听一边默记,他有近乎过目不忘之力,故此赵与莒虽只说了一遍,他已经记牢了。越是听下去,他便越是心中欢喜,这十二顾问学士,名义上只是备天子处置军国大事顾问,实际上将礼、户、兵、工这四部地职司都涵盖进去,而吏部的选人用人职司,则在大学士手中,至于刑部职司,那内务学士亦可兼顾。待得有朝一日时机成熟,天子便可以撇开朝堂上地衮衮诸公,直接用他们这些博雅院学士来治国。

    想到此处,他极是兴奋,但还是凝神道:“官家,如此行事,是否操之过急了?”

    “你先拟出来,有备无患。”赵与莒淡淡一笑道:“朕自有法子,应付朝臣。”

    赵与莒知道此时便将博雅院学士提出来,朝臣定会极力反对,朝中那些官僚,对于别地或许无动于衷,但对于权力的变化却是极为敏感。故此,他并不准备将这博雅院学士直接纳入中枢,而是想方设法绕过朝臣之反对,甚至让朝臣们主动出来支持。

    说白了无非是因势利导罢了。

    二人谈兴正浓,天色虽然渐晚,赵与莒还待留耶律楚材多说,外头却传来“见过贤妃”的招呼声,耶律楚材微微一笑,起身道:“官家,夜色已晚,臣腹中饥了,先请告退。”

    “不急不急,朕令人传膳来,朕与贤妃还有卿家,一起吃顿宵夜。卿又不是外人,在流求时与贤妃也是极熟的,况且贤妃入宫之后,多觉心闷,能有故人谈话,也是……”

    他话只说得一半,外头便传来杨妙真的呼声:“阿莒,官家!”

    赵与莒与耶律楚材都笑了起来,杨妙真便是这般真脾气,赵与莒喜欢的也是这般直脾气,他身肩重负,却没有太多的心思花在如何哄弄女人上,不是杨妙真这般脾气的,也无法在流求等他四年。

    耶律楚材心中却微微奇怪,杨妙真在流求四年,虽然有时还是显得直,但大事之上却是一点都不糊涂,而且颇有粗中有细之处,譬如处置移民思乡之情上,她见识甚至胜过赵子曰。但为何入宫之中,连说句话都显得这般无心机?

    “四娘子,进来吧。”赵与莒对杨妙真地称呼,在大臣面前是很正式的贤妃,在流求来面前,则是一如既往的四娘子。杨妙真依言进来,见着耶律楚材微微一怔,然后笑道:“原来是与晋卿在一起,我还以为是和阿妤呢。”

    “呵呵……”赵与莒轻笑了一声,杨妙真便是吃醋也吃得如此直接,他唤来一个宫女,令她去寻御厨替众人做宵夜,然后道:“难得今日晋卿在此,我们陪他吃点东西。四娘子,今日那帮小丫头训得如何了?”

    “总算有些模样了,以前都是娇滴滴的,便是迈个步子也要颤三颤扭三扭,叫人看得好生着急。”杨妙真有些口无遮拦:“阿莒,将阿妤姐也叫来吧,人多热闹。”

    耶律楚材心中又是一动,以他对杨妙真的认识,她这时不应将那位韩婕妤也唤来才对。他看了赵与莒一眼,赵与莒微笑点头,耶律楚材立刻垂下眼,将自家心中的怀疑抛得远远的。

    宫闱之事,非他这小臣能参与的,这是大忌。

    没过多久,韩妤果然如约而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耶律楚材,对他地大胡子极感兴趣,不免多看了两眼。耶律楚材听得这位韩婕妤谈吐极是不俗,气质不凡,话虽不多,但展现出地见闻也很广博,心中又是一动。

    这位韩婕妤也是义学少年出身,无怪乎杨妙真待她如此。

    注1:博雅楼为南宋皇家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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