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宝庆元年正月底,湖州州治外的路上。

    秦天锡阴着脸,他的身边跟着十几个随从,也都如同他一般面色不善,路上偶有行人见着他们这模样,都会闪身让避。

    他们刚做了一件大事,正急着离开湖州回临安城。

    “此事一毕,相公再无后顾之忧了。”一个随从小声嘀咕着说道。

    “那厮便是不曾自尽,相公也不必担忧。”另一个随从笑道:“这等小事,原本我们来便可,何必秦先生出马!”

    他们一行都是史弥远的亲信,此次来到湖州,是办一件大事:逼前皇子赵自尽。

    虽然在帝位争夺中,这位前皇子落败离京,可是史弥远并未忘记他。当一伙盗匪裹挟着他意图谋逆被平定后,史弥远立刻派出秦天锡一行。

    刚来时他们还有些惴惴,毕竟这是出了临安,但到了湖州之后,秦天锡亮出了杀手锏,一封诏书,逼得赵不得不上吊自尽。

    “都闭嘴。”秦天锡冷冷喝道。

    随从知道他脾气,相互使着眼色,都闭紧了嘴巴。

    扫视了四周一眼,秦天锡神色更为冷肃,从接到命令来湖州起,他心中便觉得不安。自从投入史弥远门下为门客以来,他替史弥远掌控各方情报、处理一些堂堂丞相不好亲自出面问题。他天生地敏感,使得他在数次危机之中都化险为夷,象是当初罗日愿刺杀史相公。还有后来华岳密谋杀害史相公,这些事情,都是因为他出手才解决。

    原本他以为这种不安是来自前皇子赵,但赵死了,他的不安感觉却还在。

    为何大事已定,自己心却越惴惴不安?

    自湖州回临安,不过是一日夜的功夫,如今已经过了安吉独松关。只要进了临安城,想必便无事了。想到这里,秦天锡回头喝了声:“快些。”

    就在他回头地那一刹那,路旁的草丛之中,猛然跳出三个人。

    “替济王复仇!”为之人厉声喝着,然后挥刀向他们冲了过来,见到这三人,秦天锡反而心中安定:让自己惴惴不安的,想来就是这个了。

    他随行的有十余人,对方只有三人。他随行的都是殿前司侍卫,而这三人看起来只是普通百姓,无论如何……

    他的念头到此止了,因为一枝自手弩中射出的利箭,穿透了他的身体,钉入他地喉咙和眼睛。就连他罩在衣裳之下的软甲,挡得住射向他心口的,却未能挡住射向咽喉与眼睛的利箭。他的尸体在马上微微一晃栽了下来,惊得那马出嘶鸣跳动不止。手弩的声音自道路两侧响起,大多数弩矢都没有射中目标。却仍将侍卫们逼得手忙脚乱。他们毕竟训练有素,意识到自己陷入埋伏之中,立刻驱马前冲,根本不稍做停留。

    刺客也不曾追赶。在他们走后,有个戴着草帽的上来,将地上的几具尸体都翻动过来,秦天锡身上中的弩矢最多,有六枝牢牢地钉进他的身体。那人先是在秦天锡鼻下探了探,怕他还是屏息装死,又拔出腰刀,将他地头颅砍了下来。其余的刺客也拔出刀来。在每一具尸体上都补了一刀。

    “撤!”

    那人一挥手。所有的刺客都悄然无声地退走,行动迅捷如风。丝毫不象方才那种射不中对手的外行模样。过了足足大半时辰,侍卫们才带着一队禁军回到此处,但看到的却只是冰冷的尸体与一地的血泊了。

    眼看就要是中和节,万物开始滋长,凛冽的北风渐渐被温煦的南风取代,往年这个时候,随着天气的转暖,临安城中欢声笑语便会越地多了。然而今年的气氛却是欢乐不起来,前些时日,湖州盗贼拥皇兄赵作乱,虽说旋即被赵自己剿灭,但随之而来的震动,却让朝堂与民间都震动不安。此时虽然谁都想不到,在帝位已经有了归属的数月之后,一场新地风暴又在酝酿之中。

    “那伙刺客说是为济王复仇?”

    临安城,丞相府,听得这个消息的史弥远勃然变色。

    他已经很久未曾有过这般愤怒了,便是听得湖州盗贼作乱的消息时,他也不曾这般恼怒过。

    与此同时,聚景园中,再次改名为赵昀的赵与莒正与郑清之相对而坐,他们之间的石桌之上,又置着几个碗碟。

    “陛下放着富景园、延祥园、集芳园不去,却要来这聚景园。”郑清之如今不再是小小的国子监学录,而已经升为起居郎,每日随侍在天子之旁,因为二人在赵与莒还是沂王嗣子时的关系,他虽是恭敬有礼,却也能与赵与莒说上话语。

    聚景园在大宋皇家园林之中原本也是较为重要的,但这些年来已经失修败落,比起郑清之提起地其余园林要差得远了,以至于有人吟诗说此处“官梅却作野梅开”。

    “其余园子虽是好看,却不如此处自在。”赵与莒微笑着道。

    身为天子,他没有穿朝服冠冕,而是常服打扮,两人坐在石凳之上,为了驱寒,又在石凳铺了来自流求地羊毛毯。石桌上摆的盘子里,也是来自流求地食物,象是葵花籽、薯片、熟玉米粒,赵与莒伸出手示意道:“郑卿请用,先帝大行之日,郑卿是食不甘味,想来还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味道。”

    郑清之笑着谢恩,吃了两粒葵花籽,又嚼了数粒玉米。他“咦”了一声:“些等风物,臣不曾听闻流求有啊。”

    “呵呵,郑卿总有不知之物啊。当初卿为朕教授时,朕还以为卿无所不知呢。”赵与莒开了他一句玩笑。

    顿了顿,赵与莒又道:“以卿之才,起居郎一职太过委曲了。”

    “不敢,如今朝中宿儒林立,臣如何能比得他们!”

    郑清之之语,倒不是谦逊,自新帝登基之后。因为这帝位得来多少有些曲折,为招揽人心,史弥远便引在外宿儒入朝,以壮新帝声望。象真德秀、魏了翁、胡梦昱、洪咨夔等,尽是一时之选。

    “卿太过自谦了,真景希、魏华父、洪舜俞等,穷经学古,气节刚烈,为翰林可,为州府长吏亦可。唯不可经世宰辅。”赵与莒摇了摇头道,然后又道:“且不说他们,只道这些流求物产,郑卿,今日朕请你吃这些流求物产,却不只是为了吃。”

    郑清之心思还未转过来,听得天子方才话中之意,似乎以宰辅之才誉之,倒是比真德秀、魏了翁等人更为重视。为天子如此赞誉,他如何能不欢喜。虽说史弥远曾经以自己位置许他,但哪比得上天子之意更真切!

    史弥远总不能如今便致仕,将位置让出来了吧,待得史弥远死后。这个位置他郑清之能不能坐上,那就完全看天子心意了。

    他转着心思,便没有注意赵与莒后面地话语,赵与莒问了两句,他才醒悟过来:“臣……臣失礼,臣不知。”

    “朕听霍广梁说,此几物中,这玉米可于贫薄之壤、山坡之地播种。产量远胜过稻麦。这番薯还有一种唤为土豆的。更是亩产可逾千斤。朕起自民间,常思百姓疾苦。百姓之痛,莫大于饥,若能自流求引来此等物种,岂不如同引入占城稻一般!”赵与莒喟叹道:“百姓无饥馁,这天下自太平。”

    “竟然有此等事物?”郑清之大惊,亩产千斤的粮食作物,此事若不是天子亲口对他言说,他只怕要啐一口回去。

    “朕也有些不信,故此想择地验之。”赵与莒指了指这聚景园,微微一笑道:“苑囿虽好,不过是游冶之所,朕见此处已是荒废,便想先于此种之。”

    “天子重稼穑,实是万民之福,陛下仁厚之心,自古未有!”郑清之这才明白赵与莒地用意,他笑道:“陛下当择老农种之。”

    “朕却怕咱们大宋老农,未尝种过这等事物,反倒不美。朕想托霍广梁寻些流求农夫来,在这聚景园中耕种,一则此地原本荒废,即便不成也不至误了农时,二则流求风俗,与我大宋怕有不同,将他们聚在此处,也免得百姓惊诧。”赵与莒脸上忽然有些不豫:“只是朝中诸公,若是闻知此事,只怕要怪朕有失君仪了。”

    “陛下何必忧之,天子重农,乃圣明之主,孰敢置喙!”郑清之慨然说道,话语一出,心中又是一动,天子将此事说与自家听,自然不是为听这等话语了,他心念一转,立刻明白,笑着道:“陛下,若不以臣为不才,愿为陛下效牛马之劳。”

    “既是如此,卿便去寻霍广梁,若是朕出面,必然大张旗鼓,反倒不妥了。”赵与莒也笑道:“卿知朕心意便可。”

    若是天子让霍重城去寻流求人来耕种,免不了会有博名出位的言官谏言说天子劳民伤财,而且若失败了,于天子颜面上也不好看。可若是郑清之去做则不然,起居郎虽是要职,却不等于没有闲暇,他出面去做便是失败,也不会有人怪到天子身上去。想到此处,郑清之自以为已经知道赵与莒打算,这确是一个立功之机,若是真如霍重城所说,这些粮食亩产可达千斤,那仅此一功,便足以让郑清之攒得屹立于朝堂之上的资本了。

    “史相公之处,朕会去关说,让他准你便宜行事。”赵与莒又补充了一句。

    “臣遵旨。”郑清之俯领命。

    他离了聚景园,立刻去了史弥远府,经拥立之事,他如今已是史弥远最信重人之一了。才到史府,便觉得不对,因为宣缯、薛极等史党要员,竟然尽数在此。

    “秦天锡被杀了。”当他提出疑问之时,史弥远咬牙切齿地说道。

    秦天锡对史弥远的重要性,绝对不亚于在座的任何一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因为他对史弥远一片赤忠,更是因为他手中掌握着许多暗线,一些史弥远不方便亲自出面接触的人物,都是由秦天锡掌控。他一死,等于是断了史弥远耳目!

    即便史弥远再寻一个亲信接手秦天锡之事,一时之间未必能上手不说,更重要的是,此人也未必有秦天锡那般手段。

    想起秦天锡给人的那种阴沉森冷有如毒蛇地感觉,郑清之在惊愕之余,心中不禁又有些快意。那人眼中除了史弥远外谁都没有,便是宣缯、薛极,他都冷面以对,更别提他郑清之了。

    “刺客喊的是为济王报仇……哼哼,他们用的却是一种手弩,本相已经派人去查这手弩的来历了。”史弥远冷笑着说道。

    他一点都不相信那些刺客的喊话,为济王报仇——若是济王赵有这般门客,秦天锡一行便不可能逼得死他。这必是朝中某些与他史弥远为敌之人派出的刺客,行刺之后还故意混淆视听!

    但史弥远也有不解之处,便是这些与他为敌之人为何要去行刺秦天锡。秦天锡对他史弥远虽然重要,可他本身却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刺客要刺杀,也应该是冲着他史弥远来才对。

    “自今日起,你等外出都须多加小心,广带侍卫,不可夜行。”想到这里,史弥远对众人吩咐道。

    众人都是凛然遵命,待人都散去后,史弥远单独将郑清之留了下来。

    “文叔,听闻今日你与陛下去了聚景园?”史弥远盯着郑清之道:“不知陛下为何起了游园之兴?”

    “哪是起游园之兴,相公,陛下仁德不凡,实非常人所能及!”郑清之将天子对真德秀、魏了翁等人评价说出,却不曾提及他对自己的夸赞,而是直接讲到天子意欲自流求引来良种之事。

    “此事并无不可。”对于赵与莒的这份“仁厚”之心,史弥远并不意外,相反,他已经习惯了。天子甫一即位,便下诏赐朝臣中年过花甲座,他史弥远恰好年满六十,天子这赐座之举为的是谁,满朝皆知。去年十一月时,天子又与他商议,下诏觅天下良医,于各州县设堂,每月为百姓贫病义诊三日,由皇庄补贴开销,此策虽是迂了些,却招来朝野一片赞誉之声。

    只要不是天子意欲亲政揽权,这等事情,由之便可。史弥远现在的精力,完全集中在寻找那个刺杀秦天锡、背后对付他地政敌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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