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嘉定十三年夏秋之际,绍兴府山阴县的一条河上,小船随波荡漾。水碧似玉,两岸烟柳婆娑,渔樵唱和,浣女婀娜,好一派江南水乡风光。

    那小船轻轻摇了一下,两个人自水中钻了出来,扶住船舷,一边踩水一边抹去脸上遮着眼睛的水。虽已入秋,因为天气酷热的缘故,多有耐不住暑气的人跳入河中,象他们这般游累了借着河中船歇息,也是极寻常的事情。

    “兄长比我潜得久些。”抹尽脸之后,可以看出这是两个少年,年幼的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长着一双圆眼,笑时便弯成双月,看上去极讨人喜欢。

    “我比你年长,自是潜得久些。”另一个少年则是十五六岁,声音已经变了,双目深邃仿佛深不见底的古井,相貌堂堂,因为只露半截身子在水面的缘故,故此还不知他有多高。

    “再有两年,兄长便比不过我了。”年幼的那个笑道。

    他二人正对话间,船身晃了晃,自舱中行出一个男子人,这男子面白有须,看模样有四十岁左右,神情有些惊疑。看到这两个少年时,他微微一怔,咦了一声。

    “余施主醒了?”

    船舱中又钻出一人,这是个僧人,那两少年相互对视一眼,笑着又潜入水中,向岸边游了过去。

    被称为余施主的男子用迷惑的目光看着这两个少年登岸,他们都是赤着上身,上岸后用布巾擦了擦身子,便肩并肩消失在桑柳之外。

    “余施主?”那僧人又唤了声。

    “啊……”

    这位余施主,便是当朝丞相史弥远家私塾先生余天锡了。他字纯父,今年四十有一,与史弥远家是世交,深得史弥远信重,此次离开行在。是返回家乡庆元府参加科试的。虽说与史相公有旧,可若不凭着自家本领得入闻喜宴,终究有愧于先人。

    “施主何事忧心?”僧人微微一笑道:“昔日东坡公有言八风不动,施主方才为何惶惶不安?”

    “东坡公八风不动,和尚却是一屁过江了。”

    两人相视一笑。余天锡为何怔忡之事,便在这一笑中揭过。僧人却不知,余天锡方才怔忡,只因一个离奇之梦。

    就在方才午睡之中。他梦见自己浮舟而行,忽然水波翻涌,有两条金龙破浪而出,围着他所乘之船徘徊嬉游。他猛然惊觉,又听得船外有人说话,赶出来看到那两个少年,心中不由暗自思忖这梦之兆,故此才会怔忡。

    若是平日里做这般梦,他只会一笑而过,可他此次回乡。除去参加科试外,还肩负丞相史弥远之托!

    当初史弥远与太子赵询合谋杀了韩胄,不过那太子赵询却寿元不久,今年便病薨了。今上无子,只能自宗室中选人另令为皇子,今上身体并不康健。故此选皇子之事关系重大,史弥远思来想去,如今的沂王嗣子赵贵和最有可能被选。他权倾朝野,又与前太子相得,原不将这位沂王嗣子放在眼中,不知若是他真能得继大宝,是否能如前太子赵询那般与自己结好。遣人辗转试探,觉这位沂王嗣子十分不喜自己。故此他密奏今上,提请小心立嗣。恰巧今上也命他选太祖皇帝十世孙中年过十五,储养于宫中,因此,在余天锡辞行之际,史弥远曾密令余天锡,于民间寻访宗室后裔。以备不时之需。

    “相公将此等大事托付于我。我不可不谨慎从事,须得寻访到一个稳妥之人才好。方才那梦。莫非便是上天给我之兆?只是不知此兆又是何意?”

    他自是不知弗洛伊德其人,也不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道理。心中转来转去,只觉得想不明白,便也由它去了。那僧人与他同行,却是要去庆元府天童寺挂单的,谈吐颇为不俗,故此二人对立船头你来我往打起了机锋。

    正说得兴起之时,天外忽的团乌云飞了来,眨眼之间雷声隆隆,河面狂风大作,天色晦暗如夜。那船家过来告罪道:“官人,此等大风,行船艰难,恐有不测,不如先靠岸泊住。”

    余天锡也是往来惯了的,知道这江南之夏便是如此,待得雨过天青之后再行也不迟。便看了看同行地僧人道:“和尚,你说对此极熟的,可有避雨之所么?”

    “此地为虹桥里,有一位保正与我素识,施主且随我来。”那和尚哈哈一笑道:“只是这雨景是赏不得了。”

    “你和尚果然不是俗人,问船家借把雨伞,岂不也可以赏雨景?”余天锡取笑道:“不过和尚打伞,却是无法无天了。”

    “阿弥陀佛,施主若不怕淋湿,贫僧自然是奉陪的。”僧人嘴上如此说,脚下却加紧了几步。余天赐跟着疾行,看看四周后却皱了眉:“和尚,此地我曾来过。”

    “施主也曾来过?”和尚大奇问道。

    “十五六年前,我途经此地,曾于此借宿。”余天锡回忆道。

    “施主好记性,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也记得清楚。如此记性,今科必是高中了。”和尚吃了一惊,然后恭维道。

    余天锡摇了摇头,不再言语,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他之所以现在仍然记得,只因当时太过玄异。那夜他借宿之时,夜里闻得天上轰隆作响,起身来看,却见这虹桥里一院子中红光冲天仿佛走水一般,待得第二日问起,才知那户人家生了一儿。

    “那户人家似乎便是宗室,只是不知如今是否还住于此处。”他一边想一边向当年记忆之处望了一眼。

    他们所投宿地保长之家姓全,闻得有客上门极是殷勤,再听得和尚说这位余先生乃是当朝相公史弥远家西席,更是肃然起敬,杀鸡置酒,摆得一桌宴席,请他入座,又将自家晚辈都唤了出来。以晚辈之礼拜见他。

    当余天锡见着其中二人时微微一愣,此二人正是方才河中扶着他船头的那两个少年。

    “余先生,这是我家两位外孙,原本是远支宗室,年长的名与莒。年幼的名与芮,他家便在村中,离得极近,故此唤来拜见尊客。”

    赵与莒与赵与芮都是肃然行礼。接着退至全保长身后,比起全保长自家几个子弟,倒是显得沉稳谦逊了。余天锡心中一动,多看了二人几眼,问了几句二人年纪,又细问了住所,然后心中突地一跳:“这赵与莒正是自家在虹桥里借宿时生的那孩童!”

    赵与莒外祖父虽是年迈,但精神还是矍烁,他只是一个保长,谈吐间未免有些俗气。这两个月来。赵与莒搬回了老宅,只说是要与外祖父家亲近,故此也无人怀疑,终于如史料中所载一般,在外祖父家见着了余天锡。

    他此时已经是十六岁,心志更为坚忍。故此虽说心中激动,却不曾露出什么异样。只是余天锡问了几句之后便不再言语,尽与那和尚、全保长说些乡野趣事。

    “据说史相公是天童寺长老转世,故此礼佛之人必种善因得善果,我佛门广大,普渡众生,便在于此。

    那和尚是个口齿伶俐的,对着余天锡谈禅谈诗。对着全保长则谈因果谈报应。全保长听得连连点头,他不过是一小小保长,说不上甚么见识,搜肠刮肚一番之后道:“说起果报,我们山阴却有一事,实是令人惊奇。不知余先生与禅师可曾听过幼龄童替父报仇,追杀凶徒数载终得手之事?”

    “在临安听人提过。说是绍兴府之事。只是不知详略,莫非此事竟在山阴?”余天锡好奇地问道。

    “正是在此!”全保长一拍大腿。将霍重城如何替父报仇,追拿数截终于手刃仇人之事说了出来,他也是道听途说,免不了自家又添油加醋,虽不象说话本那般天花乱坠,却也令余天锡听得津津有味。

    “此事贫僧也知晓,那位霍官人还是贫僧施主呢!”末了和尚也道:“他父亲生时也是勤于佛事,虽是自家遭遇不测,却有善报在子孙身上。”

    赵与莒看了这和尚一眼,这些年来,霍重城开的“群英会”已经成了临安名楼之一,少不得结交各方人士,这位和尚,只怕便是他依着自己要求安排在余天锡身边地。

    他虽说知晓

    余天锡听得也叹息了数声,史弥远是极为礼佛的,故此他也敬佛。众人谈了这一番话,外头已经雨过天晴,余天锡急着赶路,便告辞去了。

    他此次应试,并未得中,放榜之后便又回到临安。史弥远为他接风之时好生安慰了一番,席后叹道:“纯父不曾入仕,未知不是福份,老夫今日虽是风光,来日孰知不会沦落琼崖!”

    “相公何出此言!”余天锡惊道:“莫非那位又说了什么话语?”

    “正是,他说来日他若得志,必将老夫远窜琼崖……”史弥远捋须叹息了声,眼中却寒光闪了闪。

    他们所说的“那位”,便是赵贵和,这位沂王嗣子少有心机,自以为必被立为皇子,往往口不择言。不过史弥远当初他还只是一介区区礼部侍郎、兼资善堂翊善,便敢算计权倾天下的宰相,如今执掌权柄已有十余年,党羽佐翼遍布朝野,如何可能坐以待毙!他之所以如此,不过是权奸本色,试探罢了。

    “相公不可坐以待毙。”余天锡断然道:“学生离去之时,相公曾密嘱学生之事,学生已经打探了,绍兴府山阴县虹桥里,太祖皇帝十世孙,燕王房后裔赵与莒赵与芮兄弟,皆是年少不凡,家中无甚亲长,正合相公所用!”

    余天锡离了山阴之后,便使人打听过赵家之事,得知他这一支亲族单薄,家中只有寡母,舅家也不过是一区区保长,加之又想起当初异兆,故有此言。

    “年少”正合史弥远之意,“家中无甚亲长”也是史弥远所想要的,唯有这“不凡”二字,让他颇为思量。

    他不希望自己扶持起来地皇帝过于平庸,是个如同晋惠帝一般地白痴,但也不希望自己选中的人过于雄才大略,这必然导致皇权与相权的争端。

    当今天子赵扩虽说好学不倦,却姿质平庸,加之又体弱多病,故此能将权柄尽数委与他史弥远。史弥远希望,下一位皇帝仍然如同赵扩一般。

    “那兄弟二人有何不凡之处?”史弥远问道。

    余天锡将自己当初途经虹桥里时见着赵与莒出生时景象说了一遍,又将此次在船上梦见二龙戏舟之事说了出来,再又说起自己打探得赵与莒年幼时父亲便病故,以父亲遗钱置下山庄,在庄中多养少年僮仆,请先生教识字算数。

    史弥远闻言皱眉,略一沉吟道:“此子果然有些不凡之处。”

    “我亲眼所见,性子极是沉稳,为人也甚是守礼,乡邻中说他母子皆是礼佛至诚地,有人说他原是断臂僧转世。”余天锡明白史弥远之意,微笑道:“相公有所不知,他们山阴县,这些年来颇出了不少神童,做出许多大事情,耳渲目染之下,此子倒也有些进益。学生与他说话之时,觉得极是赤诚仁厚呢。”

    所谓赤诚,便是没有心机,所谓仁厚,便是反应迟钝,余天锡言下之意,史弥远自然明白。但他心中仍有些不安,便问道:“山阴县有何神童异事?”

    “相公曾当作奇谈与学生说过的,那位霍家子肆志四载终报父仇之事,便是在山阴,还有李氏子三岁便蒙能背唐诗,程氏子九岁便随父主持家业……”余天锡一一说来,他差遣去的人极得力,尽数打听得详细,故此说给史弥远听时,也是绘声绘色。特别是霍重城替父报仇之事,更是让史弥远吃惊不小:“此子非凡,如今如何了?”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他未曾读得甚么书,无非是开酒楼、贩卖刻钟行商贾之事罢了——大人曾去过他家酒楼,便是那群英会呢。”

    “原来群英会酒楼与那刻钟竟是他家地,倒也不是泯于众人,至少富甲一方了吧?”史弥远捋须微笑道。

    余天锡也笑了笑,却不曾再问此事,他心中知晓,他只能为史弥远提出建议,纳与不纳,却不是他能操心的了。

    注1:南宋进士及第之后的赐宴为闻喜宴。

    注2:苏轼与佛印了然打禅机,寄信说自己已经到了八风吹不动的境界,佛印了然回道“一屁打过江”嘲笑他。佛印了然曾在作家门对青山上寺庙里住持过,与大德扯上关系,作颇有小人之荣焉。

    注3:此前余天锡所见之兆,皆在宋元野史中有载,唯此断臂僧转世一说,为清时人所言。此些祥瑞异端,非作杜撰,实古人牵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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