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郁樟山庄,若只算规模,在十里八乡之中不算大的,但据说因为只有孤儿寡母的缘故,特意修起了高墙。

    赵与莒在书房之中,拆开手中的信件,专心致志地读了起来。

    这是石抹广彦寄来的信件,这几年来,石抹广彦在中原一带行走,联络山东义军,收买金国官吏,借着胡人接二连三南侵的时机,自金国向大宋贩运足有五千匹良马,这对于骑兵孱弱的大宋,实在是一笔大财富。因为这个的缘故,石抹广彦在大宋也结识了不少军中将领与官吏。他原本可以在江南荣养,却因为矢志报仇,始终留在江北,干那些让撬动大金根基的勾当。

    信中说的是他冒险前往大京中都之见闻,去年胡人攻克中都,石抹广彦原本是想去看看,能否与铁木真搭上关系——因为杨安儿兵败身死的缘故,他又动了借助胡人之力报仇的心思,赵与莒虽说去信劝止,告诉他这不异于“与虎谋皮”,可他终究是不大相信。

    然而,在石抹广彦这封信中,却坦承自家错了。他在信中说道,胡人入城之后,虽有失吉忽突忽拒绝拿取金国国库宝物而将之归公之事,但更多的是屠戮焚烧,这座契丹与女真人经营了两百年的大城,短短一年之间,便已是残败不堪。

    “胡人凶残近于禽兽矣,其人不识耕种,唯喜杀戮,非其族类,皆如寇仇。凡牧战之外,一无所知,暴虐贪残,有若豺狼。以愚兄观之,正如吾弟之所言。此非雄图大略之主也。其兴虽勃,其亡必忽!”

    看完这一段文字,赵与莒深以为然,虽然铁木真之后的忽必烈英明勇武,又有耶律楚材这般汉化了的契丹人相助,可他们建起的元帝国,国祚还是不及百年。正如石抹广彦所说的“其兴虽勃其亡必忽”。

    但是,这是一股极善破坏的力量,可以轻视他们建设的能力,却不能轻视他们破坏的能力。

    想到此处。赵与莒觉得头又开始疼痛起来,这次痛来得极突然,又异常厉害,他不得不用手按住额头,甚至低低呻吟了一声。

    在屋子里静立着的韩妤抿了抿嘴。她原本是个极腼腆地女子,不过随着年纪增长,又经过这些年的赵与莒的调教,如今已经大方了许多。这两年来,只要赵与莒留在庄中,便一直是她侍候着起居,见到赵与莒这番模样,便知道他又头痛了。

    她悄悄地走到赵与莒身后,双手按住赵与莒额角,轻轻力。替他按摩头部。她见着赵与莒以前这样自己按摩。每次按过之后,他总是好一些。赵与莒最初还有些想摆开,但觉得她用力适中,比自己按得还要好,也就由着她了。

    低头看着赵与莒的脸,虽然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平日里却严肃冷静得象个大人。唯有闭上眼今时。才能在他脸上看到那种孩童般的纯净。韩妤心中最柔软之处轻轻颤了颤,自己这位小主人。为何总象背着万斤重担一般,何时他才能放下负担,舒心地笑上一笑?

    她的手很暖和,在江南阴湿地冬日里,这样的手让人觉得极舒适。在她的安抚之下,赵与莒觉得头痛正在渐渐远去,他不自觉中向后靠去,在他身后,韩妤先是一僵,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为他按摩。

    赵与莒的头枕在韩妤胸上,在他意识到自己枕着地是什么之前,他已经沉沉睡去了。韩妤仔细端详着小主人的脸,听着他轻微的鼻息,脸微微红了起来。

    良久之后,赵与莒轻轻动了一下,韩妤脸上再次浮起红晕,向后悄悄退了一步。

    她是个极心细又极会照顾人的女孩儿,虽说在算学上没有什么天份,可赵与莒仍不只一次夸过她心灵手巧。也正是因此,她才能在这两年里一直呆在赵与莒身边,而不象别的义学少年般被派出去。

    “阿妤。”赵与莒低低叫了声。

    “奴在。”韩妤同样低低地回答。

    “想不想出庄子去?”赵与莒抿了下嘴,然后问道:“象李邺、十二他们那般,替我到外边管着人?”

    “奴不想。”韩妤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道:“奴只想呆在庄子里。”

    她确实只想呆在庄子里,因为赵与莒每年大多数时间还是呆在庄子里。她要地不多,仅是呆在赵与莒身边,能照顾他的起居,能见着他一天天长大,能侍候着他的衣食住行。

    这就足够了,对于曾经过颠沛流离、曾见过人间惨剧、曾经家破人亡的她来说,这就足够了。

    “阿妤……”赵与莒转过脸看着她,见她垂着头,不与自己视线相对,心中也是一动。

    韩妤初到郁樟山庄时已经十二岁了,那时她便极懂事理,知道帮助照顾年纪较小的义学孩童,抢着做些家务。那时她极腼腆,虽说年纪最大,却是所有孩童中声音最小的一个。转眼五年便过去了,马上便是第六年,当初那个瘦小枯黄的女童,如今已经长成了明丽可人的姑娘。

    因为朝夕相处的缘故,赵与莒此时才恍然觉,韩妤年纪大了,按着这个时代,该替她考虑终身大事了呢。

    想到这,赵与莒微微一笑:“阿妤,若是在别家,你这番年纪已经嫁了呢,我想让你出去,也是想你看看能否寻着一个可靠实诚的人,你地终身大事,总须得你自家满意才好。”

    韩妤身体猛然一颤,然后吸了吸鼻子,声音里便带了哭腔:“奴做错事了么,为何大郎要赶奴出嫁?”

    “哪里是赶你出嫁!”赵与莒哑然,轻轻拍了拍韩妤胳膊:“阿妤,我只是想你……唔,有个好归宿罢了。”

    他这话说得有些言不由衷,家中义学地女孩原本就不多,每一个都是精心调教出来的。若只是为了今后嫁人,他当初如何会花去那么多心血。不过看韩妤就要哭了的神情,他也只能宽慰了。

    “奴不要甚么好归宿,能跟着大郎身边服侍,那便……那便是奴最好的归宿了。”韩妤声音又恢复到她初来郁樟山庄时那般模样,细得有如蚊蚋。

    赵与莒唯有苦笑,自己将这些孩童培养得是足够忠诚。忠诚到这般地步,倒成了负担了。

    “阿妤不愿去,那便只有让阿茹去了。”赵与莒心中,其实也希望韩妤留在身边。她心细如,自己一有所需她便会准备好来。

    “大郎是要派阿妤去流求?”

    对于郁樟山庄在海外的领地,韩妤也略有所知,听得从那儿回来的赵子曰说,那里渺无人烟极为荒凉。又远隔大海,若是去了,半年才能回来一次。

    这让韩妤心中有些不忍,被赵与莒称为阿茹的郑茹,也是与她一般地第一批义学女童,年纪比她略小一些,向来在众人中不显山不露水地。但韩妤比当年小翠要更明白赵与莒,赵与莒在大事之上,喜欢听取旁人意见,却绝不喜欢旁人干涉。因此。她只是垂着头。没有再说什么。

    赵与莒安排郑茹去流求,原因无它,随着流求人手增长,必须要有女子上岛。他将些日子让赵子曰带上岛的庄户人家都有媳妇地,岛上土人中也有女子,得有人去管着这些女子,靠赵恩家的媳妇。他有些不放心。

    细细思量起来。郑茹比韩妤确实更适合些,韩妤在外人面前还是有些腼腆。心又极善,去流求可不比庄子里,众人都服她。要慑服土人女子和庄户媳妇,少不得要用些霹雳手段,自己方才想将韩妤派去,是只考虑了忠心,未曾考虑合适与否。

    正如他所料想,此时淡水果然因为女子之事起了争端。

    虽说义学少年将上岛的宋人约束得极紧,可是随着那十二户庄客迁来之后,事情突然复杂起来。见着人家夫妻双双下田劳作,彼此之间你恩我爱的模样,那些雇请来的工匠们仿佛一夜被春风拂醒,一个个心中象是被小猫不停地挠挠一般,总觉得痒得难受。

    于是乎便出了问题,夜里自自己住处溜出偷听墙角地,看人家媳妇儿洗澡的,甚至那邓肯还用些不值钱的物什去勾搭土人女子。几乎一夜之间,淡水便被些这般的争端闹得不可开交。

    究其原因,还是男多女少罢了。

    义学少年们处置这些事情却是没有经验,赵与莒教过他们算学,教过他们识字,教过他们许多远过此时代地心理学社会学公共关系学知识,可偏偏没教过他们如何处理男人需要女人这一最古老的问题。

    “如何遇着这般事情!”陈任极是不满地道:“再这般闹下去,咱们要误大郎事了!”

    “这些人在大宋时连衣食都不得周全,才吃了几日饱饭,便敢如此!”李邺虽是与陈任等人不和,但依着郁樟山庄的规矩,商议正事时不管平日里和不和的,他也怒气冲冲地道:“将他们捆起来,吊着痛打以儆效尤!”

    他这话才说出来,自家脸先红了,当初在郁樟山庄时,他可常是那个以儆效尤的家伙。

    “说起来也不是大错,只是每日为此口角,惹得人烦闷。”陈子诚比陈任要宽厚些,苦笑着为那些工匠辩了一句:“如今是要想法子稳住他们,待下次船来,将这些惹事生非地全送回6地上去“送回6上会误了工期,这可不成,咱们在这只能呆上三个月,三个月后回到庄子里,大郎问起咱们在岛上做了多少事,咱们如何回复?”说这问题的是李云睿,这个问题也确实让众人一愣。

    “须得将这事情解决了。”李云睿拍了拍手:“不过是些女人罢了,咱们从6上给他们送些来?”

    “你要将私娼送到咱们淡水?”这个念头极其大胆,是众人此前根本未曾想过的,因此包括李邺在内都瞪大了眼睛。

    李云睿点点头道:“下趟子曰回来了,跟他说说这事,看看是否能成!”

    “子曰是会答应,不过这事情恐怕得咱们承担。”陈子诚冷笑了一声道。

    陈任与陈子诚身为第一批义学少年中最出色的两个,赵子曰待他们二人向来客气,但不知为何,陈子诚就是不喜欢赵子曰,总觉得他过于阴损。众少年都知道这点,对他说出这话来倒不以为意。

    “何不找方管事?”有个少年突然问道。

    “他?他更是个担不起事的……不过问问也好,免得他又唠叨说咱们做事都不经他。”陈子诚原本是反对的,但话一出,又改了心意。

    听得他们带来的问题,方有财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帮毛还没长齐的小子,竟然想将私娼拉到这淡水来……你们做事,终究不如我这老人稳当!”

    “有何不对了?”李云睿出的主意,因此脸便红了。

    “蠢,蠢,若是拉私娼上岛,那咱们庄子是什么了?岂不是撑沟子提茶壶的龟儿子!”方有财难得有机会可以教训这些义学少年,加之这问题又是极荒诞地,他一边摇头一边大笑:“找女人……这岛上不有地是女人么!”

    “可是……”陈子诚咽了口口水:“若是为了与土人争女人起了事端,那该如何是好?”

    方有财笑得几乎顿足:“你们与土人交往不多,故此有所不知,这些土人婚后虽是一夫一妻极为严谨的,婚后也是极重贞洁,未婚之前却是不禁往来。只需严令工匠们须得你情我愿,不得寻那有夫之妇,事后给予女家合适报酬,不得欺瞒诓骗,还怕生什么事端!”

    “竟……竟然如此!”众少年都闹了个大红脸,自家烦恼许久的东西,竟然根本不是问题。

    “若是有愿与土人女子成亲的,咱们也不阻拦,只是须得说好来,不可欺诓土人,违扣尽工钱与土人家做补偿。”方有财又道。

    众少年连连点头,大郎反复交待,对土人要不欺诓不畏惧,以诚使之信,以仁使之爱,以礼使之慕,以文使之化,这交待他们可不敢忘。

    “你们呢,在家中深得大郎信重,大郎将你们自幼便放在义学里,怕被外人带坏,虽说是让你们学着一肚皮学问,但人情练达……却不是那里能学得到的了。”笑够之后,方有财意味深长地道:“大郎让你们来此,可不仅是让你们做活儿,还是想让你们学得灵动一些。我方有财虽是粗鄙,这些年来跟着大郎,自觉也长进不少,知晓大郎对你们寄予厚望,故此才不怕你们生厌,多唠叨几句,你们可别见怪。”

    注1:此段评价非作私货,乃法人勒内-格鲁塞所著《草原帝国》中评价,其话大至如此:这是一个对生命毫不珍惜的民族,他们完全不懂得去利用那些具备劳动能力的人,他们只想杀掉所有他们认为是敌人地人。长期游牧地生活方式使他们对定居的生活方式,城市居住地条件以及农业文化等草原不具备的一切,统统一无所知。

    注2:平埔人婚姻状况,是网上搜来的,可参看《诸罗县志》、《彰化县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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