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妙真将脸深深埋进右掌中,只以左手托着窦博。虽然她出声安慰这个少年,但从那伤口来看,他的生命无法挽回了。伤口都不再流血,证明他身体内的血都流尽了。

    李全有些讪讪地将枪插进地里,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杨妙真。在他与杨妙真认识以来,这个少年便一直跟在杨妙真身后,为她在战场上护住最易受到攻击的背后,故此,李全能理解杨妙真的悲痛。

    “窦博!”

    手中的身体已经彻底僵直,并且迅冷下去了,杨妙真喊了一声,凝视着他已经失了血色的脸庞,蓦然中觉,他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若不是这丝稚气,他与自己在大宋遇着的那个孟希声倒有几分相象。

    两人年纪相若,便是脸形也都是圆脸,不同的是,孟希声有着浓浓的书卷气,而窦博则带着草莽气息。可当窦博死去之后,他脸上那种草莽气息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般年纪的人都带着的一丝稚气。

    杨妙真咬住自己的手,将哭声堵了回去。

    周围的义军将士也都默然,他们虽是胜了,可躺倒在这地上的除了金兵,也有他们的兄弟父伯。

    李全有些烦躁,这种沉郁之气,却不象是刚打了一场胜仗。他叹了口气,劝慰道:“四娘子,事已至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听得金鼓声大作,原本四散溃逃的金兵又倒卷了回来,一个个狂呼大啸,丝毫没有方才的颓色。李全心中一动,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一战根本就是个陷阱。

    “四娘子,上马,中计了!”

    他大呼一声,拔出铁枪,死死盯着倒卷回来的金兵。在这些散乱的金兵之后,大队精锐人马正在逼近,李全认出了他们地旗帜,那上面绣着的“张”字,证明这些人是张惠的部众。

    原先派出的前锋只是为了将义军从山里引出来的诱饵。而主力却跟随在诱饵之后。李全一瞬间明白了张惠的计策。心中极是懊恼,对方有备而来,今日必是一场苦战了。

    偏偏此时杨妙真心神不定,正在抚尸痛哭!

    李全自家部下,自然是听他的,但杨妙真的部下,却不是他能指挥得动的。因此他振枪呐喊道:“四娘子,事急矣,若想为他报仇,此时就不要再哭!”

    这话惊醒了杨妙真,她抹了把眼泪,放下窦博,翻身上了马。李全心中略安。再看金军,距离他们已不足三百步。

    与那被充作诱饵地前锋不同,这金军大队不仅衣甲鲜明,还有弓弩手。而且如今主客易位。方才是义军突袭金军,如今却是金军突袭义军,双方士气呈急转之态。李全望了望杨妙真,见她神情冷肃,脸上虽说还挂着泪,却不再是方才那般孱弱,便赞了一句道:“拿得起放得下。四娘子不愧是巾帼须眉。”

    杨妙真没有理睬他地夸赞。眼波流转,低声问道:“金兵势众。我当如何?”

    “见着金军中军大旗么?”李全早有准备,挺枪向着金军正中一指:“那便是敌将张惠,只须击杀他,金军必溃,我军便转危为安了!”

    杨妙真轻轻咬住银牙,手中亮银枪向上一举,然后指向敌军中军。李全不待她下令,一马当先又冲了出去,口中大叫道:“张惠,拿命来!”

    他当先冲出,立刻成了敌军弓弩手攒射目标,不过他武艺高马术娴熟,连着十余箭,不是偏了就是被他拨挡开来。他手中铁枪重达三十余斤,原本是幼时在河边玩耍时拾到的,当他全力突击时,人、枪宛若一体。

    杨妙真知道此时确实如他所言,唯一的胜机便是能阵斩敌将张惠,故此紧跟着李全冲了过来。两人一前一后,相差约有三十余步,在杨妙真身后又三十余步,则是跟随而来的义军将士。

    “直娘贼,这伙反贼胆子倒大!”张惠冷笑着撇了撇嘴,他用的是狼牙棒,这原本是女真人最常用的武器。周围的部属听得他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虽然他们都不知有何好笑地。

    “对着人多之处给俺射,杀不尽的反贼!”张惠下令道。

    原本稀稀拉拉的箭矢突然间密集起来,金军中所有弓弩手都开始射,弓弦那凄厉的嗡嗡声仿佛成了阎罗王的拘魂令,一片又一片地收割着义军将士性命。杨妙真听得身后传来的惨叫声,知道此时不是回头查看的时候,义军战马少,若不能迅突入敌阵,这些弓箭手会给义军造成更大地杀伤。

    在金军第三轮箭矢出的同时,李全闯入了敌阵,战马嘶鸣声中,两个拦着他的金兵被撞飞,他手中铁枪如蛟龙出海般,将一个正准备后退的弓箭手刺手。

    “杀!”他怒吼着舞动大铁枪,在周身划出一道血肉之界,凡进入这界线之中地金兵,不是被刺中要害,便是被砸烂骨头。仅仅是片刻之间,便有至少十名以上金兵为他所伤,他所到之处,最勇敢的金兵也纷纷走避。

    “张惠,拿命来吧!”

    终于杀开血路,李全看到那在大旗之下的敌将,心中微微一喜,催动战马再度加,挥枪便直刺对手咽喉。

    张惠不屑地吼了声,狼牙棒向上架开,李全的大铁枪与他狼牙棒一交,便觉得一股奇大的力量传来,让他全身震动,险些被掀下马来。

    “好大力气!”李全心中一惊,两人战马交错而过,他回肘撤枪,枪尾冲着张惠后心攒了过去,但又是“铛”一声,张惠动作也不迟缓,将他的铁枪再度崩开。

    “不过如此!”张惠叫了一声。拨转马头,却见着李全借着他狼牙棒的反震之力,一枪又刺死了一个金兵,张惠气得哇哇大叫:“反贼,休走!”

    李全也不打算就此罢休,金兵势众,如果不能击杀张惠,义军今日便只有败亡一途。他转了半圈,再次正对着张惠。手中紧握住铁枪。用力抿了抿嘴。

    乱战之中,两将相遇地机率并不大,这可能是他最后一个击杀张惠地机会了。

    大铁枪被他紧紧握住,枪尖沉稳有如井水,他的枪法与杨妙真师出同门,都是后世所称地“*枪”,讲究心定、气沉、胆壮。越是关键时分,便越沉稳。两匹马再次接近,不过是那一瞬间的功夫,李全拧枪一抖,枪缨在空中完全展开,有如奇花突放。

    这是*枪攻三字中的“扎”字诀,这种刺法目标尽是敌人要害。要求一击必中。李全对自家这枪极有信心,凭着这电光火石般迅捷的进攻,他杀死了无数金国将士,其中不乏所谓的勇将。然而。张惠却冷笑了声,抡足了狼牙棒猛地砸过来,枪棒再次相碰,李全没料到这看似笨重的兵器在张惠手中竟然如此灵活,“啊”的一声,拼尽全力才未让铁枪脱手,但那反震之力也让他完全失去了平衡。眼看着就要从马上栽下。

    张惠没有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又是一棒,李全仰躺在马背之上。眼睁着这棒向自己砸来,只能甩镫翻身,从马背上滚了下来。狼牙棒砸在他的马鞍上,那匹健马竟然承受不起,一声惨嘶摔倒在地。

    “捉住这小子,我要……”张惠一指地面上的李全,话还未说完,突然听到霹雳般一声响,围上来地金兵嚷嚷着向两边分开,接着杨妙真出现在他视线之中。

    “张惠!”杨妙真大叫了一声,看到李全从地上爬起,她立刻明白,这个张惠极是厉害,连李全都不是对手!但她心中不但不惧,反倒更为兴奋,她吸了口气,亮银枪猛地朝张惠脸上刺来。

    张惠认出这女子便是红袄军领,脸上露出狞笑,横着狼牙棒向外封去。然后,杨妙真这一枪却是虚招,她地亮银枪插着狼牙棒而过,变刺为劈,将一个扑来搂住李全的金兵颈骨击断。

    李全挣脱了那金兵之后,横枪在腰,拼尽全力连转了两圈,将逼上来的金兵尽数迫退。因为杨妙真的缘故,张惠暂时放开他,而是催马去追杨妙真。李全得了这机会,挺枪刺下一名金将,夺了他的战马,瞅准时机再度上去。

    他此时已经失了胆气,加之方才落地被围攻,身上也挂着好几处伤痕,不敢再去与张惠接战,而是瞅准机会冲向张惠帅旗。那护旗官远不是他对手,周围保护帅旗的骑兵被他一通猛杀纷纷逃散,当他将张惠帅旗夺到,立刻将之放倒。

    众军混战,帅旗便是将令,张惠的帅旗一倒,原本居于下风地义军立时大叫起来:“张惠死了,张惠被杀了!”

    远处的金兵瞧不真切,见自家帅旗倒下,好一会儿也未曾再竖起来,只道张惠真的被杀,士气不由一沮。乘着这机会,义军大举进袭,双方战局再度逆转。

    回到自家军阵之中,李全才想起杨妙真为救自己还在与张惠苦战,他领着自家亲兵再度突入金军中军,双方苦战良久,都是精疲力竭,金兵稍稍退后,李全才见着杨妙真自敌阵中又杀了出来。

    双方都已经是精疲力竭,金军因为失了帅旗,不得不后撤重整,而义军也无力追击,只能缓缓后退。

    回到山上营寨,杨妙真神情有些恍惚,不一会儿,部将郑德衍来报,这一日交战,死伤五百余人,其中也包括窦博“我知道了……”

    杨妙真的反应让郑德衍惊讶,她神情木然,眼泪不断地涌出,全然没有往日的豪气。以往,便是她兄长杨安儿死讯传来之时,她也不曾如此伤心过。

    “姑姑……”郑德衍正待劝说,李全却一脸忧色地进来,对杨妙真道:“四娘子,如今情形可不太妙,张惠在山下立了营寨,看情形是不灭了俺们他就不走了。”

    杨妙真看了他一眼,叹息道:“李全大哥,窦博死了!”

    李全也面露戚容,安慰道:“四娘子,我知道,那般重的伤势,便是华陀再世也无力回天。如今最要紧的是如何甩脱这张惠,此人智勇双全,不可力敌!”

    “李全大哥,窦博才十七岁……咱们军中,有多少兄弟姐妹尚不到十七八岁,还有老弱妇孺……”杨妙真自顾自地说道:“大哥,让他们就这般死去,俺心里……心里觉得慌闷!”

    “他们不随着我们,也没了生路。”李全先是一怔,接着暗暗着恼,男子汉大丈夫,既是做了这刀头舔血地勾当,就不必婆婆妈妈。然后他又惊觉,杨妙真虽说一向爽直,却并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只不过自家一向以男子视之,才会有此错觉。

    “四娘子毕竟还是个女人,这些弟兄,还得一个男人来带着才好。”他心中如此想,然后又是一动,自己未娶,妙真未嫁,两人又都是英雄了得的人物,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若是能娶了杨妙真,那她兄长遗下的部曲自然就成了嫁妆,自己有了如此实力,天下大可去得,还怕没有富贵?

    “四娘子!”他越想心中越美,示意郑德衍离开后,自己拖来条凳子坐在杨妙真身前:“如今却不是哭地时候,死已逝,俺们得为生打算才是!”

    “说的是!”杨妙真点了点头:“俺不哭……俺不哭!”

    “张惠军众,今日虽受挫而退,来日必定再来,我们必须早作打算,这磨旗山,怕是呆不得了。”李全又道。

    “磨旗山是呆不得了,这般耗损下去,再多人马也不够填的。”对李全这一说,杨妙真打心眼里同意。

    “如今俺们分则力弱,合则势众,你我二家真正合二为一方能共度难关。”李全听得心喜,又说道。

    “李全大哥说得是!”杨妙真再次点头。

    “俺有一策,俺们退往东海,南接大宋,东临大海,进可攻,退可守。”李全又道:“从此过去,一路之上都有俺们红袄军被打散的弟兄,不愁没有接应!”

    听得东海二字,杨妙真眼前便是一亮,更加用力的点头。“妙真妹子。”李全心中极喜,决定乘热打铁,先便改了称呼:“俺与你一见相投,又是两军阵中同仇敌忾的交情,俺为人如何,你是知晓的了,若是你觉得俺还中意,俺便托人寻你舅舅刘老叔说媒,你看如何?”

    “啊?”杨妙真不曾想他绕了好一会儿,竟然是这番用意,惊叫了声,脸腾地红了起来。

    象是有火在烧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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