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三分酒意,回到卧室,龚夫人正对镜垂泪。非常文学梁鼎芬微醺的乐趣,立刻消失无余。“为什么又难过?”他低声下气的说,“船到桥头自会直。刚才他们替我画策,都商量好了,由志伯去活动,让张振轩聘我去主持院。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对不起你。”

    “什么事?”龚夫人拭一拭泪痕,看着镜子问。

    “一时不能带你回广州。”

    “我也不想去。”龚夫人毫无表情地答说:“去过一次还不够吗?言语不通,天气又热。”

    “你既然不想去,那就好极了。”梁鼎芬有着如释重负之感,“我倒问你,你想住舅舅家,还是叔叔家?”

    “为什么?”龚夫人倏然转脸,急促地:“为什么要住到别人家里去?”

    “别人家里?”梁鼎芬愕然,“两处不都是你的娘家吗?”

    “娘家!我没有娘家!”龚夫人冷笑,“就为我爹娘死得早了,才害我一辈子。”

    最后这句话,就如当心一拳,捣得梁鼎芬头昏眼黑,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来:“那么,你说怎么办呢?”

    “我还住在这里!我总得有个家。”

    “你一个人住在家里,没有人照应,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怎么说没有人照应?你的好朋不是多得很吗?”

    这话倒也不错!梁鼎芬默默地在心里盘算了好一会,起身出屋到跨院去看文廷式。天气冷,文廷式正在屋子中休息,梁鼎芬进门便说:“三哥,你不用往会馆里搬了。”

    这也是刚才四个人谈出来的结论之一,龚夫人回娘家,房屋退租,文廷式搬到江西会馆去住。此时听得梁鼎芬的话,文廷式自不免诧异:“不往会馆搬,住哪里?”

    “仍旧住在这里!”梁鼎芬说“我拿弟妇托给你了。”

    就这一句话,忽然使得文廷式的心乱了,隐隐约约有无数绮想在心湖中翻腾,但却无从细辨,也是他不敢细辨,只极力想把一颗跳荡不停的心,压平服下来。“敬谢不敏!”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该说的话,“虽说托妻寄子,是知交常事,无奈内人不在这里这样做法,于礼不合。”

    “礼法岂为你我而设?”

    文廷式是亦儒亦侠亦风流一型的人物,听了梁鼎芬的话,倒有些惭愧,自觉不如他洒脱,便不再峻拒,但事情却要弄个清楚,“说得好好的,何以一下子变了卦?”他问。

    “弟妇不肯回娘家。”

    “为什么呢?”

    梁鼎芬不答。即令在知交面前,这亦是难言之隐唯有黯然深喟:“说来说去总是我对不起她。”

    这句话就尽在不言中了。文廷式不忍再问,回头再想自己的责任。接受了梁鼎芬的委托,便等于新立一个家而且对这位美而能诗,别有隐痛的龚夫人,要代梁鼎芬弥补极深的内疚,纵非香花供养,起居服御,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这一来,每月的家用可观,是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负担不得不先考虑。

    “三哥明年春天,你闱中得意是可以写包票的,馆选亦十拿九稳至不济也得用为部曹。照这样子说,你不妨作一久长的打算。”

    这话在文廷式只听懂了一半,梁鼎芬是说成进士、点翰林,或者分发六部做司员,他的京官是当定了。然而何谓‘久长的打算,?这一半他却弄不明白。

    梁鼎芬另一半的意思是,劝他将娶了才三年的夫人接进京来。

    但文廷式没有表示,他不便再往下说,不然倒象不放心将妻子托给他似的,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文廷式是真的没有猜到他的意思,这也是夫妇感情淡薄,根本想不到接眷。他本来就在筹划未来如何过日子,所以对所谓‘久长的打算,,自然而然地就往这方面去想,心想梁鼎芬的话不错,明年春闱得意,必然之事。非常而且只要中了进士,就不愁不点翰林,多少有资格掌文衡的大老,象翁同,潘祖荫、许庚身、祁世长等人,希望这年的所谓‘四大公车,——福山王懿荣、南通张謇、常熟曾三撰和他,出于自己门下。如果运气好,鼎甲亦在意中。那一来用不着三年散馆,在两年以后的乡试,就会放出去当主考,可以还债了。

    想到这里,欣然说道:“星海,不要紧!你放心回广州!但愿你一年半载,就能接眷,如或不然,我在京里总可以支持得下去。”

    梁鼎芬无话可说,唯有拱手称谢:“累及三哥了!”

    从第二天起,梁鼎芬就开始打点行囊。于是,送程仪的送程仪,饯行的饯行。由于是弹劾权贵落职,一时声名大起,梁鼎芬亦颇为兴头,刻了一方闲章:“二十七岁罢官”。

    挑定长行的吉日,头一天将行李都装了车,忙到黄昏告一段落。龚夫人将门唤进来有话交代。“老爷明天要走了,今天不出门。饭局早都辞谢了,如果有人临时来请,不用来回报,说心领谢谢就是。”

    “是了。”门转身要走。

    “你回来!我还有话。”龚夫人说,“从明天起,有事你们都要先跟文老爷请示,不准自作主张!”

    交代完了,龚夫人亲自下厨做了好些菜,为丈夫饯行。但夫妇的离筵中,夹杂了一位外客,席次很不容易安排,梁鼎芬要请‘三哥坐,而文廷式却说是专为梁鼎芬饯行,自己是陪客,艚旁坐。

    “每天吃饭,都是三哥坐面,今天情形不同,你就不要客气了!”

    由于龚夫人的一句话,才能坐定下来。梁鼎芬居中面南·文廷式和龚夫人左右相陪。彼此皆有些话,但离愁梗塞喉头,都觉得难于出口,直到几杯酒下肚,方有说话的兴致。

    “星海,有句话我闷在心里好久了,今天不能不说。你刻‘二十七岁罢官,那方闲章,仿佛从此高蹈,不再出山似地。这个想法要不得!”

    梁鼎芬无可奈何地苦笑·“不如此,又如何?”他问:“莫非去奔竞钻营,还是痛哭流涕?”

    出语就有愤激之意,文廷式越发摇头:“星海,遇到这种地方,是见修养的时候,有时候故示闲豫,反显悻悻之态。你最好持行云流水,付之泰然的态度。”

    “我本来就是这样子。”梁鼎芬说,“‘白眼看他世人,·是我的故态,亦不必去改他。莫非一道严旨,真的就教训了我,连脾气都改过了。”

    看两人谈话有些格格不入的模样,龚夫人便来打岔,“梁顺,人是靠得住的,就有一样不好,说话跟他的名字相反,不和不顺。”她叹口气说:“你的脾气又急·主仆俩象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真教我不能放心。”

    “不要紧的。”梁鼎芬安慰她说,“我总记着你的话·不跟他生气就是。”

    “到了天津就写信来。”龚夫人又说,“海船风浪大,自己小心。”

    “我船就睡,睡到海。”

    “洋人有种治晕船的药,很有效验,你不妨试一试。”

    “喔,”梁鼎芬问:“叫什么名字?”

    “药名就说不来了。”文廷式说,“到了天津·你不妨住紫竹林的佛照楼·那家栈房干净,人也不杂。你找那里的伙计·他知道这种药。”

    “好,我知道了。”

    絮絮叨叨说了良久·文廷式说完了,龚夫人又说,两人多番叮咛,无非劝他此去明哲保身,自加珍重。爱妻良朋的殷殷情意,梁鼎芬不能不接受,但不知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身处局外,象是在听朋夫妇规劝似的。

    送行回城,文廷式心里很乱,又想回家,又不想回家。一直等车子进了栖凤楼胡同,他才断然决然地吩咐车:“麻线胡同。

    盛昱的意园在麻线胡同,相去不远,是文廷式常到之处。门一见他,笑着说道:“真巧了!我们家大爷一回来就问,文三爷来过没有?正惦着你呐,请进去!大概在房里。”

    听差引入院中,只见盛昱穿一身棉布衫裤,趿着暖靴,正在看,抬头看到文廷式,只招呼一声‘屋里坐!,依然在烈日下埋头检。文廷式知道,那部在盛昱视如性命,是宋版的《礼记》,与苏黄谷璧的《寒食帖》,刁作胤的《牡丹图》,合称意园三。因此这时他连朋都顾不得接待了。直待摊检妥帖,盛昱方始掀帘入屋,“星海走了?”他问。

    “是的。”文廷式答说,“我刚送他回来。”

    “今天署里考官学生。”盛昱指的是国子监,他是国子监的祭酒,“我不能不去,竟不能跟星海临歧一别。”

    “彼此至好,原不在这些礼节头讲究。”文廷式说,“其实免去这一别也好,省得徒然伤感。”

    “怎么样?”盛昱问道:“星海颇有恋恋之意?”

    “当然。他也是多情的人。”

    这所谓‘情,,当然是指情,盛昱叹口气说:“人生会少离多,最是无可奈何之事。何况星海又是踽踽独行!”

    文廷式没有答话,内心深深悔恨,自己做了一件极错的事,当初应该劝龚夫人随夫同归,即令做不到这一层,亦不应该接受梁鼎芬托妻之请。

    “今天没有事?找几个人来叙叙如何?”

    文廷式当然表示同意。于是盛昱坐桌后面,吮毫伸纸,正在作简邀客时,听差来报有客。也是个熟客,就是立山。

    立山虽是意园的常客,但文廷式却并不熟,知道他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担心他们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说·因而便问主人:“我该避一避?”

    “避什么?”盛昱答说:“豫甫人还不俗,你不妨见见。”

    立山的仪表,却真不俗。穿一件蓝纺绸大褂,白袜黑鞋,潇潇洒洒地走了进来,看见盛昱,一甩衣袖,抢两步请个安,步履轻快·衣幅不动,仿佛唱戏的‘身段,似的,漂亮极了。“豫甫!”盛昱指着文廷式说,“见过?萍乡文三哥。”

    “久仰,久仰!”立山连连作揖。

    于是彼此通了姓名,立山很敷衍了一阵,才向盛昱谈到来意。是为重修清漪园而来。这件事很麻烦,清流为梁鼎芬和吴峋之事而钳口,但民声也不可不畏,朝廷正在打仗·皇帝却要重修园子,即便是以‘布新,为借口,但天下众口籍籍,又岂是能瞒得过去的?

    肃顺找立山说了几次,认为要找一个人出来说说话,开解一番,立山想了想,认为此事非盛昱莫属!他肃亲王之后,天潢贵胄,同时又是清流名士之一·他要肯从旁建言的话,应该能够起到作用;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那么好办的,盛昱对于皇要修园子·颇多微词,能不能说动他,还在未知。

    “豫甫!”盛昱听他说完,沉吟半晌,问道:“修园子的工款多少?”

    这是问到机密之处,也是触及忌讳之处,立山略想一想答道:“还没有准数目,看钱办事。”

    立山对于修三海的工程费数目·始终不肯明说。盛昱知趣·不再往下追问,文廷式当然更不便插嘴·所以这个话题,并无结果。

    为了敷衍盛昱·立山虽是个大忙人,却好整以暇地一直陪着主人闲谈。盛昱不好声色,立山便谈字画古玩,这恰恰中了他之所好,谈得非常起劲。然后话锋突地一转,谈到近来为忧时伤国之士所关注的海军一事。

    大清的南北两洋海军在两线和日军作战,虽然结果是令人高兴的,但过程中暴露出来的问题重重,也无一不受到举国关注。

    日本海军总吨位在三十一二万吨下,而大清海军则接近八十万;更不必提大清海军肇建、训练早于日本多年,战斗之后,南北洋海军的湖字级、山字级、远字级战列舰、铁甲舰几乎无一不幸免,全部带伤,这样的战果很难说让人满意,清流讨伐之声甚嚣尘,弄得沈葆桢苦不堪言,最后还是皇帝出面,算是把这件事压了下去,但对于朝廷在十余年间投入超过一万万两银子打造而成的两线海军的作战能力,质疑之声始终不绝。

    “这件大事,”立山毫不经意地说,“照我看,也是因人成事而已。”

    ‘因人成事,这四个字很有味。盛昱看着文廷式,“你以为如何?”

    文廷式笑笑不答。他要引出立山的话来,不肯胡乱附议,如果表示同意,则一切尽在不言,没有什么消息好听了。

    “听说张制军预备大张旗鼓干一下子。”立山说道:“我跟张制军不熟,不敢瞎批评,只觉得他是热心人。”

    张制军自是指张之洞。李鸿章之后他接任了闽浙总督,他和专司办理海军事的新任福建巡抚左宗棠都是和李鸿章不和的,听立山话中有因,盛昱便即问道:“你是说他不切实际,还是纸谈兵?”

    “我不敢这么说……”

    “但说无妨。”

    “那我就信口雌黄了。”立山慢吞吞地说:“不但是不切实际,而且是纸谈兵,实是两者兼而有之。”

    “你说因人成事,自然是指大办海军,必得依仗荃帅所留。然而,何以张制军就不能有所主张?”

    这就有点为张之洞辩护的味道了,立山很机警地笑笑:“我原是信口雌黄。”

    盛昱颇为失悔,自己的语气有咄咄逼人之势,吓得立山不敢再往下说,当时便放缓了语气解释:“豫甫,你别误会我是站在张制军这面,有意回护他,就事论事,不妨谈谈。你刚才所说的话,必是有所据而云然。头是怎么样一个意思?你总比我们清楚得多,试为一道!”

    “是!”立山放出平静从容的词色:“我先请问,张制军奉旨‘广筹方略,,他是怎么个主张,熙大爷知道不?”

    “他好象还没有复奏。我不知道。”盛昱说道:“不过以他的为人,就如你所说的,当然主张‘大张旗鼓,干一下子。”

    “是的。我听说张制军已经先有信来了,他认为我中华幅员辽阔,海军不办则已,一办就要办四支:北洋、南洋、闽洋、粤洋。每支设统领一员,或者名为提督,由海军衙门统辖四支。光是这一层,就见得张制军还没有摸着门道。”

    “这话怎么说?”

    立山又是笑笑,“这我就不敢瞎猜了。”他说,“再论经费,一条铁甲舰就要两三百万银子,更不必提山字级、湖字级;熙大爷,你想想,四支海军该要多少?”

    说铁甲船每艘要两三百万银子,未免过甚其词,咸丰十二年的时候确实是这个价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向德国定造的即将驶来中华的尚未命名的最新一级战列舰两艘,每艘造价不过一百六十万两银子。另外第三艘还在德国船厂紧急施工,但据总署衙门那边说,这种最新型的战列舰的造价也不过贰佰三五十万两银子,更不必提之前所产的炮舰了。但话虽如此,若是真照张之洞所奏的,四洋并举,也得千万以外,朝廷现在固然有钱,但要一时之间筹措这么巨额的银子,还是很麻烦的。

    “然则头是怎么个意思呢?”盛昱问道:“大办海军是圣的主意,总不能敷衍现成的局面啊!”

    “我也是听来的消息,不知真假,头的意思,正就是敷衍现成的局面。

    “怎么会?”

    “东瀛用兵,不足半年,银子已经水一般的淌了出去,前数日见到翁同,听他说,数十年积攒的家当,如今都快见底儿了。”

    盛昱一惊,“花了这么多吗?”

    立山苦笑点头,“咱们这位主儿啊!”

    盛昱识趣的不再多问,“如今总算兵事休止,只看两国和谈进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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