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节雷霆处置

    朝廷对于杨乃武一案的涉案及不涉案人员的处置狠辣之极,十月初七日,朝廷有上谕明发天下,洋洋洒洒,数万言之多,只是叙述案发经过到胡瑞澜奉旨复训,以及王书瑞、边宝泉等人的参奏,首尾之间,就花了很多笔墨。

    最要紧的部分,当然是刑部提审的经过,首先是提出疑问,接着是破除疑问,其中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葛品莲到底中毒也未?

    等到用文字尽数解释清楚,判明责任,自然依律定罪,是从余杭县仵作沈祥开始的,沈祥“率将病死发变尸身,误报服毒,致入凌迟重罪,殊非寻常疏忽可比,合依检验不实,央入死罪,”但因为职位低微,‘照例递减四等,拟杖八十,徒二年’。

    已革余杭县知县刘锡彤,“虽无挟仇索贿情事,唯始则听任仵作草率相验,继复捏报擦洗银针,涂改尸状,及刑逼葛毕氏等诬服,并嘱令章骏致函钱宝生,诱勒具结,罗织成狱,仅以‘失于死罪未决本律’拟罪,殊觉轻纵,应该请重,发往黑龙江效力恕罪。”

    杭州知府陈鲁,“解府提审,凭刑讯供,具详定案,复不亲提钱宝生究明砒霜来历,实属草菅人命,依‘承审官草率定案,证据无凭,枉坐人罪’例,拟革职。”

    宁波府知府边葆诚、嘉兴县知县罗子森,候补知县顾湛恒、龚世潼,“经学政委审此案,未能彻底根究,拟革职。”

    候补知县郑锡瀛,“系巡抚派令密查案情,并不详细访查,率以无冤无滥,会同原问官含糊禀赋,拟革职。”

    浙江按察司蒯贺荪,“失入死罪,本于律例,业已病故,免议。”

    此外还有一个沈彩泉,刑部拟的罪责是“杖一百,流三千里。”

    至于陈湖、刘海升,都已经因为不同原因而亡,自然是‘均毋庸议’了。

    最后是杨昌浚和胡瑞澜两个,他们两个人的情况比较特殊一点,因为有皇帝的上谕,翁曾桂和奕想要尽一番心力而不可得,只得依照皇上口谕中所说的,给这

    两个人定下了‘目无圣上,倒行逆施’的大辟罪名。

    奏稿报到御前,皇帝将两个人的斩立决改为赐自尽——一场延宕三年余的大案子,最终正式昭雪天下了。

    一案之中,坏了九颗顶戴,实在耸人听闻;饶是如此,皇帝还是不肯就此收手,那个河南巡抚裕禄被军机处训斥为‘莠言乱政、人臣之耻’,着降三级,并申饬。裕禄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旨到之日的晚上,便上吊自杀了。

    除了这些犯官之外,再有的就是案中的两个关键人物:杨乃武和小白菜。这两个人也不是全然清白无辜的,首先是杨乃武,他在案中所做的亲供,说余杭县的长子到他家索贿敲诈,本就与前情不符;另外一个是小白菜,她在供词中‘咬’出杨乃武,即与诬告无异。

    诬告反坐是多年不变的一个宗旨,杨乃武的诬告罪轻,因为首先是所诬的罪不重;第二,审明诬告,并没有人受害,即是未决。

    至于小白菜,情况却严重很多,但要判小白菜入狱,却也很难服天下悠悠众口,“……大家都以为冤案已经平反,而结果如此,观念一定大变。刑法不能收教化警劝之效,又何贵乎有此刑法?”

    翁曾桂的话连刚毅也为之打动了,他很重视执法惟严,但更注重个人声明,如果这么一个大出风头的事,一变而成为人唾骂,他如何甘心?

    “不过,法理上总也要说得过去,”翁曾桂说,“我们办这件案子,花的心血不少,究问根底,也可以毫无愧怍的说,已经做到了毋枉勿纵四个字,但小白菜的应得罪名略而不提,未免轻纵,就有瑕疵为人指摘了。”

    “不是轻纵,是情有可原。”

    “但情有可原总也要有个理由吧?”

    刚毅苦思良久,翁曾桂的话没有说错,总要找出一个理由来为小白菜脱罪,而且要很坚强,否则为人究诘起来,是站不住脚的。

    想了半天,终于给他想到一个办法,“小白菜熬刑不过,只求不受苦,一切后果皆所不问,这话倒是不错;但你们想想,牵涉到别人总得转一转念头,譬如一个江洋大盗被抓,问窝家是谁,他总不能说是我刚子良,或者是你翁大人吧?”

    “你是说,小白菜为什么不咬别人,而咬杨乃武?”

    “对!”

    这句话是破题之语!杨乃武和小白菜有暧昧事,虽然双方都不承认,而且依律例又不能‘指奸’,则这段情事便可以错过;如今既然有诬指无辜,要受重惩的关系在内,也只有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于是由翁曾桂动笔,把小白菜的罪名拟为,“葛毕氏提供杨乃武会商谋害本夫,讯由畏刑所致,唯与杨乃武同居时不避嫌疑,致招物议,众供佥同,虽无奸私实据,究属不守妇道,拟杖八十。”

    虽然说是要杖八十,但这是一定可以避免的,因为大清律例有‘收赎’的规定,老幼残废以及妇女都适用这一款。照规定,杖六十,赎罪银三两,以后每加十杖,加五钱银子;小白菜要杖八十,赎罪银只要花四两银子就可以了。

    最后是杨乃武,刑部所拟的罪责是,“杨乃武诬指各节,虽因图脱己罪,并非有意陷害,究系狱囚诬指平人,有违定制,律应杖一百,业已革去举人,免其再议。”

    案中有罪的如沈祥、沈彩泉分别是徒刑两年和杖一百,流三千里,这都是要带回浙江去执行的,暂时不论;只有一个小白菜和婆母沈媒婆,成了很大的问题。

    找了刑部浙江司的一个主事,叫袁来保的,让他把葛品莲的尸棺取回,至于死在狱中的陈湖,身边没有亲属,当然也就没有人替他盘灵回籍,由刑部行文大兴县,找块义冢,卖掉算数。然后就谈到沈媒婆和小白菜这婆媳两个了。

    “赎罪银的四两银子,你可以报公帐,报不上的,由部里同仁替她代纳,亦无不可,总之,人你要领回去。”

    “银子事小,人我不能领回去。”袁来保拱拱手说,“方命之处,请原谅。”

    “为什么?”

    “领回去您让我怎么办?一直要回余杭县,她们可以搭运尸棺的船回去,伙食用度还好想办法,就是责任太重了,我担不起。”

    “怎么说责任?有什么责任?”

    “您想一想,葛毕氏经过这样的风波,万念俱灰,可能有轻生的念头,这一路回去,又伴着一口棺材,触景伤情,随时会寻死!到时候海上又不曾有盖子,不知道哪一天晚上投海,连个尸首都找不到,我岂不是要打人命官司了?”

    翁曾桂也很觉得为难,一时计无所出。

    十月初七日的早上八点钟,降旨赐杨昌浚自尽,派内务府大臣立山监视,限下午五点钟复命。

    立山很机警,知道京中多有两湖同乡,对此事颇为不平,而杨昌浚在此的亲戚故旧也很多,消息泄漏,一拥而至,即无麻烦,亦多纷扰。因而只带几名随从,骑着马到了杨家,进了大门,方始说破,是来宣旨。

    上谕是初五就下来的,杨昌浚早就知道了,原定初六惩办,而又迟了一日,在他看,这是皇上有意加恩,不与他人同样办理的确证。因此,跪着听完上谕,杨昌浚问道:“还有后旨没有?”

    “没有!”

    “一定有的。”杨昌浚极有把握地说。

    立山不便跟他争,也不便逼得太紧,只说:“石公,奉旨酉刻复命。”

    “我知道,我知道!不到中午就有后旨了。”

    向来召见军机,至迟上午十一点钟,‘承旨’、‘述旨’,差不多皆已妥帖。如有特赦的‘后旨’,一定也是交代军机,‘刀下留人’,迟不得半点,当然即时便有章京来送信,所以杨昌浚有那样乐观之语。

    立山无话可说,只能在厅上坐等。杨家派了人到军机处去打听信息,中午回报,军机大臣已有两位回府了,并无特赦的后旨。

    “老爷,”杨夫人泪眼汪汪地说,“皇上不肯饶,王爷也教没法子!我们夫妇一场,一起死好了!一定再没有什么圣旨了。”

    杨昌浚只是皱着眉,一脸困惑的表情。见此光景,杨太太便取了一个金戒指,用剪刀剪成一丝一丝,拿个碟子盛了,另外倒一杯茶,一起捧到丈夫面前。

    杨昌浚紧闭着嘴不作声,好半天才拈了一撮,用茶吞下肚去,往软榻上一躺。这时室内虽只杨夫人一个人,室外却已围满了子媳家人,一个个眼中噙泪,默默注视。杨昌浚先是瞑目如死,不久,哼了一声,翻身坐了起来。

    “太太,”他说:“趁我还有一口气,我交代交代后事。”

    于是子孙一齐入室,跪在地上,听他的遗嘱。杨昌浚的壮硕是有名的,又当悲愤之时,嗓音更大,从他服官如何清正勤慎说起,滔滔不绝。讲了有个把钟头,亲戚来了。亲戚已经到得不少,立山不放进来,及至越来越多,阻不胜阻,放进一个,其余的接踵而至,很快地挤满了上房。

    “这都是朝中有佥壬之辈害我的!”杨昌浚向亲友说道:“我的命送在他们手里,冤枉不冤枉?九十三岁的老娘,还要遭这么一件惨事,我真是死不瞑目!”说罢放声大哭。

    哭声响得在大厅上的立山都听见了。先当是杨昌浚毕命,家人举哀,赶紧往里奔去,到得垂花门,才知道是杨昌浚自己的哭声,中气十足,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他是将死之人。

    看看复命的时刻将到,立山不免烦躁,将杨府上一个管事的帐房找了来,沉着脸说道:“这是拖不过去的事!到底怎么样,请你进去问一声,如果不愿遵旨,索性明说,我对上头也好有个交代。”

    “不愿遵旨”就是抗旨,这个罪名谁也担不起。杨家帐房赶紧答说:“请大人不要误会,决不敢不遵旨。不过,大人明鉴,这件事实在很为难,已经吞了金屑了,只为敝东翁体气一向很强,一时还没有发作。”

    “没有发作是力量不够!你们要另外想法子啊!”

    “另外想什么法子呢?”

    “嘿!”立山是哑然失笑的样子,“一个人想活也许很难,要死还不容易吗?大烟、砒霜,那样不能致命?”

    “那,那就服大烟吧!”

    不知是分量不够,还是杨昌浚的秉赋过人,竟能抵抗烟毒?吞下两个烟泡,依然毫无影响。这时杨昌浚的母舅薛允升到了,见此光景,便向立山说道:“豫甫,石泉的情形你都看见了,罪非必死,情亦可矜,似乎也可以复命了。”

    “复命?”立山大声问说:“人还没有死,我怎么复命?”

    薛允升默然。他原是一种含蓄的请托,希望立山将杨昌浚吞金、服鸦片皆不能死的凄惨情形,据实奏闻,皇上或许心中一软,可望贷其一死。谁知立山毫不理会,答得这样决绝,以薛允升的地位,就不能多说一句话了。

    立山也觉得很有些恻然,杨昌浚和他并无深交,偶尔的几次席间相遇,还是在肃顺府上。这一次皇上派自己这样一个差事,心中为难,却不敢抗旨:皇帝这一次的铁了心要杀人立威,即便是自己应承下薛允升的请托,到御前也休想能够为他挣回一条命来,反而还会落一个大大的排头吃!所以言辞峻厉,滴水不进。

    “也罢!”薛允升站起身来对杨家的人说:“服砒吧!”说完,掉头向外走去,不理立山。

    砒霜不比鸦片那样方便,等弄来已晚上八点钟了。立山在窗外监视着等杨昌浚服了下去,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开始呻吟了。这是毒性发作的初步,立山不必再看,仍回大厅坐等。

    这时步军统领衙门左翼总兵荣禄到了,他是监视胡瑞澜自尽的大臣,和杨昌浚比,胡瑞澜则是痛快的多,一锁绳套,片刻毙命;进宫交旨完毕,得知这边至今不能复命,亦不愿接受杨家款待,一直枵腹坐等的消息,赶紧派人备了食盒来‘办差’,立山吃得一饱,问左右从人:“怎么样了?”

    “还没有咽气,只说胸口难过,要人替他揉。”

    “大概也快了!”荣禄说道:“杨公身体太好,平时大家都羡慕,不想今天反受了身体好的累了。”

    立山不答他的话,看一看表说:“九点钟!”

    复命的时限早就过了,立山对杨家没有决绝的处置,深表不满。但亦无法打什么官腔,发什么脾气,因为杨家上下都不理他,人来人往皆以仇视的眼光相看,若不知趣,很可能会吃眼前亏,唯有忍着一口气,耐心等待。

    看到这种情形,荣禄当然不愿多作逗留,当他起身告辞时,立山突然一把拉住他说:“仲华,你不忙走,我跟你商量件事。”

    “是!”荣禄无奈站定:“请大人吩咐!”

    “杨家不知道在捣什么鬼?”立山放低了声音说,“钦限是酉刻,如今过了四个钟头了,到十一点子时,就是明天正月初八的日子了,复命迟几个钟头,犹有可说,迟一天,公事上就交代不过去了。这件事,你看怎么办?”

    荣禄心想,要人性命的事,自己就有主意也不能出,免得一则造孽,二则结怨。因而很快地答说:“大人何不请幕友来商量?”

    “来不及了!而且也不便张扬。”立山说:“拜托,回去以后马上找人问一问,有没有什么人死而无痕迹的好法子?问清楚了以后,赶紧派人来告诉我。”

    “是!”荣禄答说:“我派司狱来,请大人当面问他。”

    “不!”立山说,“你一定要问明白,如果他没办法,来亦无用。”

    “是了!我让司狱去问狱卒,问清楚了,让他当面来回禀大人。”

    “好!叫他穿便衣来。”

    荣禄答应着走了,而立山却真有度日如年之感。到了十点多钟,在杨家门外看守的门下人,领进来一个穿便衣的瘦小中年人,向立山行了礼,说是荣禄派来的,自报履历:“步军统领衙门司狱燕金台,河南陕州人,监生出身。”

    “荣总兵跟你说了没有?”

    “说过了。”

    “你有法子没有?”立山问。

    “有是有个法子,不过只听人这么说,从来没有试过也不知道灵不灵……。”

    “你不必表白!”立山在杨家呆了一天,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我知道你没有试过,你只说这是个什么法子好了。”

    “这个法子叫‘开加官’……。”法子很简单,一说就明白。燕金台的话刚完,自鸣钟当当的敲了起来。

    “十一点,是子时了!”立山大声吩咐:“到里面去看一看!”

    看了回来报告,杨昌浚依然未死,又哭又嚷,妻儿陪着淌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了局?

    “这可不能再拖了!把杨家管事的人,请一个出来。”

    来接头的仍是那位帐房。立山这一次的话很容易说,但也很厉害,他说他虽奉旨监视杨昌浚自尽,但也仅止于杨昌浚咽气之后看一看而已,决没有逼人去死的道理。如今已交初八子时,无法再等,只有据实复命,请他转告杨家。

    所谓‘据实复命’,无非奏报杨昌浚应死而不死,既然‘赐令自尽’办不到,那就只有‘赐死’,换句话说,是由朝廷派人来杀杨昌浚!这不但是自取其辱,而且家属亦可能因此而获罪。杨家帐房识得其中的轻重,转而请教立山,如何才可以使杨昌浚毕命?

    “倒是有个法子,”立山指着燕金台说:“这是步军统领衙门的司狱老爷,燕老兄,你和他说说吧?”

    立山这一手很不漂亮,燕金台深为不悦,但碍着他的官大,只好公开了‘开加官’的方法。杨家帐房回进去细说缘由,杨夫人垂泪点头。可是,谁来动手,却又成了极大难题。最适当的人选,自然是燕金台,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最后还是杨昌浚的大儿子出来下跪,恳求‘成全’,燕金台方始很勉强地答应下来。

    到得上房,只见杨昌浚躺在床上,面如猪肝,辗转反侧地呻吟不止,只嚷‘口渴’。杨夫人上前说道:“老爷,你忍一忍,马上就会很舒服了。”

    “啊!啊!”杨昌浚喘着气说:“有什么法子,快点!别让我再受罪了!”

    杨夫人点点头,闪身避开,立山使个催促的眼色,燕金台便将预备好的桑皮纸揭起一张,盖在杨昌浚脸上,嘴里早含着一口烧刀子,使劲一喷,噀出一阵细雾,桑皮纸受潮发软,立即贴服在脸上。燕金台紧接着又盖第二张,如法炮制。杨昌浚先还手足挣扎,用到第五张,人不动了,燕金台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室中沉寂如死,只听得自鸣钟‘滴答、滴答’作响。好不容易看钟上长针移动了两个字,燕金台上前摸一摸杨昌浚的左胸,轻声说道:“杨大人归天了!”

    就这一声,杨家忍之已久的哭声,一下爆发。立山走上前去,细细检视,那五张叠在一起,快已干燥的桑皮纸,一揭而张,凹凸分明,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这才明白‘开加官’这个名称的由来。

    到第二天立山进宫复命时,才知道杨夫人也仰药自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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