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岁bi,封衙在即,京中各部除了如军机处、内务府等,还要为一年内往来公事做一些整理和归总的事物之外,其他的,只留下几个人入值,多的人都开始打点行囊,预订车马,只等封衙期至,就要如鸟兽散,各自回家乡过年去了。

    直隶总督和两江总督回京述职、陛见,为各自辖地的差事向皇上奏报,没有得到旨意,是不能擅自离京的,偏偏皇帝似乎忘记这回事似的,曾国藩几次婉转进言,却始终不理,只是说,再等几天,再等几天。他不敢再三吁请,只好等待着。

    “……有些事啊,如同老生常谈,但不说却是不行的。例如粮米钱赋,咸丰八年的时候,山西省内为治下有陈士枚、吴衍前后两任巡抚,在任上不顾国家正用,盗卖官粮,以致遭逢旱荒之年,朝廷居然拿不出粮食来赈济灾民?大批百姓失却依靠,只好逃荒关外,nong得饿殍遍地,民怨沸腾。朝廷虽然有亡羊补牢之政,终究也难抵这等犯官所行哄传四方,贻天下读书人之羞”

    十二月初一,皇帝在乾清宫叫大起,面对满朝官员,侃侃而谈,“而其他各省,虽并无陈、吴这样丧心病狂,不顾百姓死活,行事唯利是尚的hun账官员,难道就一定是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吗?朕看也未必。不提各省内官场上,以公务往来为名,彼此迎送赂遗,大慷国家之慨的劣行;也不必提有些官儿xing喜听戏,终日酣嬉淋漓,彻夜不休;只说如今官场上的这种种陋规,一个大挑出身的举人,为生计所迫,报请大挑,一等授职知县,二等授职教职。偏偏就是这样芝麻绿豆大的官员,要想分得实缺,也非三五百两银子不能成事。”

    皇帝叹了口气,又再说道,“各级官职之设,皆是朝廷正用所需,代天守牧,造福一方。如今倒好,把做官,当成买卖来做了吗?吏治弊端,为害最烈,良善百姓懂得什么?他们只知道,若是能够遇到一介天良未丧的官员,就会说,命中有福,得遇青天;若是反之,则会痛骂朝廷,不顾彼等的死活这样群情ji奋,怨怼成习之下,最后的结果,不用朕多和你们说,能够侧身这乾清宫中的,大多是饱学之士,立朝兴衰更替,在在明列青史”

    “朕还能说什么呢?说了多少次,于整肃吏治一事,自道光三十年至今,屡有上谕,各省官学,乡愚百姓,咸使闻知。但这些话,这些事,如果只是存在于朕一人的心中,存在于朝廷颁行的诏旨、文字之中,而不能让各省官员闻风而动,切实体行,又能够起到什么作用?”皇帝摇摇头,朝冠上的东珠来回晃动着,“封衙在即,咸丰十年也就要过去了,若是专为这些话再召集群臣,又似乎没有这样的必要——朕借此机会,晓谕尔等几句。”

    大朝仪早早的散了,皇帝回到养心殿,骆秉章和曾国藩递牌子进来,上一次皇上说过,要chou时间见一见那个闻名已久的三湘名士,如今,终于将他引到了御前。

    左宗棠是和骆秉章一起进到朝房的,不过后者要到乾清宫随shi站班,左宗棠只好在朝房的下处等候,远远的听着人声嘈杂,礼部、内务府的官员排列百官朝贺的班次,在京中官员看来,一片luàn糟糟的没有什么好看,但他却舍不得走,他不是第一次进京,但却是第一次瞻仰九重宫阙。

    仰头瞻望着二丈高的殿基上,十一楹宽、五楹深的太和殿,心中生出无限感想,什么建牙开府、起居八座?不到这里,不知人间什么叫富贵思及自己多年苦学,铁砚磨穿,最终所渴求的,也不过是到这森严的殿阁之中,站上一站却不知道几时才能顺遂了这番青云之志啊?

    左宗棠是名心极重的,正如当年曾国藩于他的评价一样,他这样的xing情,一旦入仕,必然到处树敌,用不到几年的时间,就会有覆顶之灾。倒是在骆秉章幕中这十年时间,xing情虽坚刻依旧,但行事之间,倒也能够予人余地,不再像当年那样,为一点事情,揎臂而争了。

    等了很久,散了朝仪,隐隐可以看见,皇帝舆从乾清宫启行,由舁夫抬着,转路回宫,又等了片刻,骆秉章派人来找,和曾国藩一道,由人领着,一路穿遵义n入内,就是闻名天下的养心殿了。

    谁知道不是的,入n是一座黄底,中心有鸳鸯戏水图案的琉璃影壁,绕过影壁是一个狭长的院子,南墙一排森森松柏,其中有一项特殊的陈设,便是镶嵌在屏座上了一块大yu璧,从yu璧中向北,恰好可以看到‘养心殿’的匾额。院子的东西两边,建有格调不大的值房,这里原来是总管太监办事之处,但京外大臣觐见,往往在此等候叫起。后来左宗棠才知道,这里所处的位置,虽属于养心殿,却是在养心n之外,过了前面的一道n,才是正地方呢。

    向前走去,养心n外有两座镀金的铜狮,n内是一道朱红双扉的木影壁n,过了这道n,养心殿的正殿便进入眼底了。进到正殿之前的抱厦——即是敞厅,这里是为入殿的待命、疏散、缓冲之地——亦算是正殿的延伸。

    端华和n口值守的一个太监打了声招呼,“陆公公,主子在批折子?”

    左宗棠心中暗想,这就是人所周知,在皇上面前最得用的那个六福了吧?果然,只听他笑着点点头,“刚刚换过衣服,正在和六王爷说话呢。容奴才给王爷传秉一声?”

    “偏劳,偏劳。”

    很快的,六福去而复还,笑着点点头,“万岁爷传王爷和两位大人进去呢。”

    不得宣召,左宗棠不能进到殿中,独自又回到外面的值房中等待;骆秉章和曾国藩两个人缓步进到暖阁,奕正在和皇帝说话,“………从新令颁行至今,京中闲散旗丁,动身北上者十中无一这就是你一年有余,办差的结果?”

    奕也很觉得为难,“臣弟自问从无因循回护之心,但眼见旗下小民,为徙居政令,苦不堪言,臣弟每每到处,总有人携家眷哭拜于地,种种凄惨景致,足以令铁人落泪,……”他说,“臣弟不敢请皇上收回成命,只是,想向皇上请旨,旗人北迁一事,能否缓行?”

    “缓行?缓到什么时候?你当朕不知道这些人打的是什么盘算?缓来缓去,最后的结果,就是一事无成此事在高皇帝年间,难道不是也有过先例的吗?”说话间,骆秉章和曾国藩两个人进到暖阁,他一摆手,“起来说话。”

    “是。”两个人恭敬站好,垂手肃立。

    “老六,朕也知道,旗人生计一事,着实是很让人难办,同根同族,一脉相承的八旗子弟,就这样毫不留情面的赶出京师,让他们自谋生路,似乎确实有点不近人情。但你想过没有,如今我天朝的人丁总数,已经超过三亿大关。偏偏这么多人,都身处在那里?疆、藏、青海三处,地广人稀,竟有行之百里,不见人烟的。甘肃,山西、陕西三省,总还好一点,但也是境况不佳,雨润丰泽之年还罢了,一遇灾年,百姓除外出逃荒,根本无路可走。多年以下,形成惯例,到后来,这几个省里的人丁越来越少,中原之区,却日渐增多。”

    奕正在奇怪,皇上怎么把话题扯到这件事上去了?只看他用手指指向曾国藩和骆秉章,“这两个人,一个是两江总督,一个是直隶总督,尽是雄藩之地,膏腴省份,你问问他们,如今他们所在的辖地,有多少百姓了?其中又有多少,是旁省的流民?”

    曾国藩和骆秉章相视苦笑,他们两个人也不知道这样的数据到底是多少,不过此刻万万不能拆皇上的台,只好苦笑不语。

    皇帝也很觉得无奈,难道要他给奕几个人解释人**炸会造成日后拖累经济增长之间的联系吗?旗人生计,本来就是极为难料理的问题,其实,不但是承办差事的奕,还是当初举发弊端的倭仁,都不曾想到,皇帝于这件事不顾朝中满ng亲贵的一再反对,也要强自推行而下的内在含义——偏偏这样的话,即便是面对着自己的弟弟,也是不能轻易出口的。

    “皇上,臣弟以为,于京、外闲散旗人北迁所有的奖励之数,是不是可以酌情增益?古语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想来百姓为了这等国家所赏赐的田亩、银钱之数,亦当顺从圣意,安心上路了。”

    “老六,你究竟是年轻,有些事,非你所知。”皇帝摇摇头,说道,“朕给你举一个例子吧。”

    骆秉章大觉意动,他早就听往来直省的京中大员说过,皇帝似乎有着很多很多不能为旁人知晓的治国方略,却总是以一个一个的小故事或者一个的例证引申说明,却从来无缘得以亲闻,当下聚拢了jing神,听他说话,“本来呢,朝廷于北迁的百姓更加多赏土地和钱粮,以如今府库之充盈、国用之富足,并非是做不到。但于此之外,又生出两项弊端。京中那些疲滑旗丁,眼见朝廷旧旨墨迹未干,就又有新政颁行,都会有了侥幸之心:若是自己再多多迁延些时日呢?是不是能够到手的银钱和土地会更多?”

    “yu壑难填,若是禁制一开,这些人得陇望蜀之下,国家要拿出多少银子来用以填补?这还不算,百姓眼见政令为群情所阻,日后有样学样,朝廷再有新政,也休想能够推行得下去了。”他说。

    “再有,那些顺应诏令,规规矩矩的携带家眷,北上徙居的百姓,眼见自己所得,尚不及那些不肯搬离的刁民,心中委屈,自不待言,若是给人鼓噪,反而回京中来,要求赔补差额,朝廷是准还是不准?”

    奕三个人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一道大见可行的奏请,为皇帝三言两语之间就找出这样多的漏dong来?这位主子的脑筋真是转的快啊“第二项弊端是,旗人徙居一事,算是国事,也算是家事——旗下人家,说起来都是朕的奴才——连奴才都管不好,朕日后又如何管束这九州万方,亿兆黎庶?”

    看三个人面带狐疑,皇帝猜出来,自己的这番话中的内在含义并未给几个人识破,没奈何,只好再解释几句,“你想想,旗人出关的,能有多少?关外沃野千里,地广人稀,总要大批的百姓出外耕种,方不至于làng费了如斯锦绣国土。……朕这样说,你明白吗?”

    奕终于听懂了,不但他听得懂,骆、曾二人也无不全盘通晓,皇帝徙居旗人,不过是为下一步大批的北迁汉人做准备呢只是,这样一来的,不怕会引起百姓的不满吗?毕竟,汉人不同于满人,安土重迁,人之至愿,让他们舍弃关内祖宗骸骨、父母邱垅,转而就道北行,又会有多少人乐于从命?

    既然已经说了,就不妨多说几句,皇帝说道,“曾国藩,你还记得当年,你和老六奉旨办理与英国人商谈的时候,朕提及的‘利益’二字吗?”

    “是,臣还记得。”曾国藩赶忙躬身作答,“臣还记得,皇上说过,英国人,皆为利之一字奔走于陆路海上。……”

    “朕不是要你复述当初的话,朕的意思是说,这利益二字,用诸古今中外,皆可称无往而不利。英国人如此,我天朝百姓难道不也是一样的吗?东北土体féi沃,矿藏富有,只要肯于劳作,不要说温饱果腹,就是积蓄而成小富之家,也断然不是问题——你们想一想,真有一家人辛苦一年,所得之数远过于在家乡所得,日后口口相传,为同乡同族钦羡,则移民关外,还会成其为难题吗?”

    曾国藩和骆秉章相视骇然皇帝的话固然有空中楼阁之远望,但认真思来,却也并非无理。只是,关外的土地,真的有这样好吗?若真是这样的话,则日后徙居百姓大计得成,不但使如今各省百姓流民的问题得以解决,更可以凭空多出百数十万顷的田亩土地,实在是无尚的治国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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