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瞻园不远,就是江宁城最繁华的夫子庙,因为御驾到了城中,江宁知府会同两江总督衙门贴出告示,江宁城金吾不禁,与民同欢。第所以,时间虽已经过了戌时,夫子庙前仍旧是往来如织,穿梭不断。

    甘子义最喜热闹,脚步加快,也不管肃顺、额里汗几个在后面急得满头大汗,自己一个人穿行其中,看前面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他站在人群后面,伸长了脖子向里面张望,却是一个卖小吃的,一面低头操作,一面抽闲抬头吆喝:“状元豆,秦门祖传的状元豆,吃了状元豆,好中状元啊”

    甘子义最不爱吃豆子,不论是什么样的豆子都不喜欢,看是买豆子的,不再理会,更不愿意费力的向里面挤,转身要走,正好身后有个人想挤进来,两个人撞了个满怀,他的身材很是健硕,和他相撞的却是个文弱汉子,要不是背后也有人,只怕就给装得倒下去了:“哎呦,可对不起。”

    那个人给他撞得一个趔趄,哼唧了几声,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开了。甘子义左右看看,这才发觉,肃顺几个人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他一惊之下,更加开心起来:哈终于有了一个全然没有人识得自己的环境,倒是可以真真正正的闲游一场了。

    当下既不寻找,也不呼喝,更加不肯等待,就这样闲庭散步一般的在夫子庙周围转了起来,摸摸腰间系着的卧龙袋,出来的时候特意装了几块散碎的银块,这下心中更加有底,喉咙中哼唱着歌儿,转身大步而行。

    走了不远,前面一家饭庄,招牌写着“尹氏鸡汁汤包”,甘子义迈步进来,有堂倌迎了过来:“客官……”

    他满口南音,甘子义听不大懂,用天津口音说道:“我是天津人,听不懂你这江南话,会说官话吗?”

    “会说,会说。”堂倌换上了一口不是很纯熟的官话:“客官,要点什么?”

    甘子义大声说道:“你这里不是饭庄吗?到你这里来,总不会是想洗澡吧?”

    堂倌楞住了,南方人除非是打架,没有这么高声说话的,不过登门就是主顾,陪着笑说道:“客官真会说笑里面请,里面请。不知道是要雅座……”

    “我不要雅座,散座就好。”

    由堂倌招待着,在散座落座,要了一个鸡汁汤包,又要了一份糖芋苗,自己一个人据案大嚼起来,刚刚吃了没有两口,听门口人声嘈杂,他分辨出是肃顺的声音,赶忙放下筷子,四处打量一下,起身躲进了饭庄的后厨。

    果然,一转眼的功夫,皇上不见了踪影,肃顺吓得脸色大变。若是走失了还没有什么,若是真丢了,自己怎么当得起?和额里汗几个人找了片刻,仍旧不见人影,肃顺真害怕了,这时候也顾不得旁的,吩咐额里汗赶回行辕,带齐大内侍卫,连同佐齐统领的神机营将士,封锁四门,掘地三尺,也要在一个时辰之内,把圣驾找到。

    人声鼎沸中,众人挨家挨户的搜查,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找到了他用餐的这家饭庄:“可有一个操天津口音的客人来过吗?”

    “有的,有的。”堂倌赶忙说道,回身一指:“就在……咦?已经结账走了吗?”

    肃顺听说皇上曾经在这里用餐,赶忙追问:“几时走的?可知道向哪里去了?”

    “不知道呢。”那个堂倌问过旁人,才知道那个天津人居然没有结账,顿时苦下脸来:“糟糕,他还没有结账呢怎么就跑了?太不是玩意……”

    话还没有说完,脸上就重重地挨了肃顺一巴掌:“啪哎呦,你干嘛打人?”

    肃顺懒得理他,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他就猜出来了,皇帝有心躲着自己,看起来,是不愿意就此回去。只是,御驾轻出,有自己等人护持还好,自己一个人,要是有了什么闪失,可怎么得了?理也不理那个倒霉的堂倌,带着人退出饭庄,继续找寻。

    甘子义在后厨躲了片刻,见肃顺一行人走远,方才出来,一眼给那个堂倌看见:“啊,您还没有走呢?”

    “当然,我还没有结过账,怎么能逃席呢?”甘子义嘿嘿笑着,拿出一块散碎银子:“害你挨了打,倒是我的过失了。这点银子,给你,连结账,带给你压压惊——可够了吗?”

    “够了,够了。多谢大爷赏赐。”

    甘子义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些钱不白给你,替我办点事,算是跑腿的钱。你出去告诉刚才打你的那个人,叫他不要找我,就说最迟明天,我自己就会回去。”

    堂倌看看银子,又看看他:“大爷,您老怕是有事吧?”

    “你管我有没有事?就问你干不干?若是不干的话,把银子拿来。”

    “干,小的干就是了。”堂倌生怕他把钱要回去似的,后退了半步,转身向外就跑,知会肃顺去了。

    甘子义不肯久呆,随着堂倌的脚步站起来,也出了饭庄。果然,不到片刻,堂倌领路,肃顺一行人又折返回来,眼见座位空空,这一次肃顺可不能放过了,带着人在饭庄中左右翻找了一遍,终于不见人影,这下他确定下来,皇上是想一个人转转。

    旨意不敢违,只好叹息一声,命佐齐、额里汗众人收拾队伍,回行辕去了。

    甘子义眼看着众人走远,从黑暗中闪身出来,心中满是挣脱了牢笼的异常快感,在街头游目四望,经过刚才的一场惊扰,百姓、商贩个个慌乱,大多已经开始收拾物件,准备回家了。这让甘子义分外觉得不爽:都是肃顺不好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顺着人烟逐渐变得稀疏起来的街道向前走去,不大的功夫,就到了闻名天下的秦淮河边,正是八月初,一弯上弦月悬在半空,光亮无比柔和,比之即将到来的把大约十五那一轮明月,更容易惹人遐思。

    河上的一艘艘画舫,已经解缆离岸,阵阵笑声欢语从舱中逸出,配以窗前盈盈流动的身影,令人更增几分旖旎之念。甘子义站在岸边向河中张望了一会儿,心中想起来肃顺刚才和自己说的,今天秦淮河上,有品酒、赏花、鉴宝大会,到底是在哪里啊?应该和他问清楚才是的嘛

    四处转头看看,距离他所站的有三五百步之遥,有一艘画舫,船上灯火明亮,岸边人头攒动,从舱中出出进进,似乎很热闹的样子,不会就是那里吧?

    走过去看看,果然画舫下高高搭起彩楼,周围悬着一串气死风灯,周围纤毫毕现,写着硕大的颜体金字:“梦中舫,鉴宝、赏花、品酒之会。”没错,就是这里。

    向舫里看看,正在做一件很奇怪的勾当:八个浓妆艳抹,二十来岁的女子,团团坐着,有的弹琵琶,有的拉胡琴,有的吹笛子。一样乐器,居然是两个人伺候,弹琵琶的自己只用右手轻拢慢捻,另有个人替她按弦,那个人一手按弦,另一只手又拉着自己的胡琴,又有另一个人替她按弦。这样交错为用,居然并未纠缠不清。把岸上的人都看得傻了。

    甘子义知道,这叫八音联欢,并不是很特殊的玩意,不过现在能够见到的少了。只是不知道,这所谓的梦中舫,又怎么别出心裁,把这样的古怪方式拿出来了?

    旁边有几个和他一样看热闹的年轻人,口中啧啧称奇:“李兄,看见了吗?梦中舫又出新花样了。”

    被称作李兄的年轻人不屑的撇撇嘴角:“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为了争一份生意,每日搞这样的新鲜花样,却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简直是笑话照我看啊,这个什么赛香君的,只怕也未必就一定如传言那般。”

    甘子义心中奇怪,向两个人拱拱手:“打扰了。”

    “哦,不敢当。”

    他回身一指:“这梦中舫,弄这个花样,可是有什么来头的吗?”

    “怎么没有。”‘李兄’似乎是个秉性毛躁的,不等他继续问,就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原来,这个梦中舫似乎是秦淮河上的画舫中的一条,掌班的姑娘据说叫赛香君,自然是以之比拟国朝之初的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了——而且,听人说,这个什么赛香君还是个未疏拢的清倌人。

    只不过,这艘画舫与别不同,首先说,不论来的客人名头多么大,预备花多少银子,做疏拢之资,也要先过三关,过了三关之后,才能见到这个赛香君,至于能不能做小姐的入幕之宾,还是后话。

    甘子义一边听,一边点头,不提旁的,只是这份人人热议的哄传效应,可见梦中舫的掌班,是个有心人当下又问:“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三关呢?”

    说起这个,那个李兄更加恼火:“什么三关,我看,纯粹就是骗人茶钱的”

    他的那个同伴给甘子义解释,所谓的三关,很少有人能够过得去第二关,便只好就所见到的答说几句了。第一关是花关,也不知道哪里准备来的花,要能够在二十盆花本中,说出、说对十六盆的花本,方才算过关。

    “那,都是什么花啊?”

    “不一样的,有牡丹,有芍药,有月季,有茶花。”

    甘子义笑了一下,“嗯,第二关呢?”

    “第二关是宝关,所谓的宝贝,也不知道赛香君是从哪里弄来的这许多的玉瓷之器,要人分别鉴赏、品评。这位老兄,想来您也是其中通人,中华玉瓷之器,从黄帝时起,千百年来递嬗不绝,又有谁能够尽识其中珍品?这不是摆明了强人所难,有意推搪,只为赚几两茶水银子吗?”

    “那,第三关呢?”

    “第三关,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只听说是品酒之关,到底是什么酒,怎么个品法,就不知道了。”

    甘子义大约的做到心中有数,嘿声一笑,又换上了很纯熟的天津口音:“听你了二位说,还要花茶钱,才能登船吗?”

    那两个人一愣,怎么好端端的,这个人口音变了?天津人嗓门本来就大,听在耳中,分外觉得不舒服,用词粗鄙,更加让人心生厌恶:“嗯,嗯。”的支吾两声,走到一边去了。

    甘子义心中好笑,挤过人群,站到了画舫的前面,正好,画舫中的八音联欢也结束了,八个年轻的女子各自抱起怀中的乐器,进到后舱去了。

    一个穿着春水绿的裙子,头上梳着三丫髻的小姑娘笑盈盈的到了舱外,拿起一根鼓槌,在舱口吊着的一面锣上敲了一下:“当~”锣声清亮,传出去好远,周围立刻安静了下来。

    小姑娘慢悠悠的说:“各位俊彦之士,我家小姐在这秦淮河边,设下三关,奈何数日来从无一人能连闯过关,让人难过之余,也更以天朝之大,读书人灿若星海,却无一人能够识得闺阁之中的贫贱之物而以为憾。今天是我家小姐在此地设关的第六天,若是到了十五天头上,仍然没有能够闯关成功的话,我家小姐就要启程北上,到天子脚下,去碰碰运气了。”

    小姑娘声音尖细,语速极快,岸上围观的众人,竟有未能听清楚的,还要向身边人询问:“她是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响了起来:“小小侍女,也敢看低天下饱学之士?待我来闯上三关看看?”

    光影中,站出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一身儒士打扮,相貌在灯影里看得不是很清楚。几步登上船头,站到小姑娘的身前:“我来闯关,不知道可不可以?”

    “登船就是客。”那个小姑娘甜甜的笑着:“不知道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在下李慈铭,浙江会稽人士。”

    小姑娘笑着蹲身行礼:“李公子,有礼了。”

    李慈铭倒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点失礼,向侍女拱拱手:“不必多礼。几时可以闯关?”

    “先要请公子交上五两银子的茶钱。”

    李慈铭少年名士,不过科场之上份外的不如意,从咸丰元年以来,三次下场,始终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场中蹭蹬,家事也不能如意,他的妻子是祖母为他选的表姐,成婚十余年来,始终无子。

    这一次到江宁来,是应老友朱希淳之约,到省结伴游玩的。朱希淳自幼席丰履厚,裘带雍容惯了的,兼以朱士彦老蚌生珠,对这个晚生子疼爱的不得了、了不得。只要是儿子要的,无不想法满足。多年下来,也养成了一骄纵的性子。

    这一次两个人结伴到秦淮河畔,也是事出有因。朱希淳知道梦中舫有一个叫赛香君的掌班,本该到了疏拢的年纪,却始终不肯答应‘假母’之请,反倒想出一个鉴宝大会来,只有能够过得三关,进到小姐的香闺中,方有做入幕之宾的希望;若是只凭那黄白之物来压人,宁肯一死,也绝不相从。

    朱士彦爱花,府中培养着不少珍本善本的花木,朱希淳见得多了,自以为旁的不提,这花关一定能够通过,至于其他的,先看看再说,便花了几两银子的茶钱,登船闯关,不想连第一关都没有闯过去

    主人家捧出来的花本,他能够来的,十中无一朱希淳这才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自己如井底蛙鸣,努目喧嚣,实在是愧煞

    李慈铭听说此事之后,心中大为老友不忿,这才跃然而出,抢步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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