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杉虽是一介商贾,这种事关朝廷礼法的大关大节还是多少知道一点的,只是拗不过太太哭求,才携妻进京,尤太太很热衷,只盼着皇上能够降恩,让自己母女再见一面;尤杉倒想得很开,只把此次之行,当做游乐之旅。所以等到肃顺回府,并不问托请的事情,只聊闲天。

    和他相反,肃顺倒是有所图,陪着说了几句话,转而问道,“老兄这一年来,生意做得如何啊?”

    “托大人的福。这一年来的生意倒也没有什么差错。”尤杉面有得色。他的生意做得相当大,山东、河南、两江,都有他的店铺,而且,自从妞妞进宫,又深得帝宠之下,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围拢上来,主动为其提供便利,生意越发做得大了。

    若说有什么遗憾的,就是没有一个可以克绍箕裘的儿子,可以承继家业,不过临行的时候得知,魏氏怀了身孕,将来诞下子嗣,自己的年纪还不算很大,大可以教养一番,做一个跨灶之子。故此他现在真可谓是兴致一起来,心情好得紧。

    “要说起来,还是老兄这样的好。既无官场侵扰烦累之苦,又有富贵适意之乐,实在是令人羡慕啊”

    尤杉赶忙摆手,“不做官,又何来所谓的贵?不过是数十年积蓄,略有所余,也只是小康而已。又怎么谈得起适意?大人过奖了。”

    “这个不忙谈。”肃顺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神色,身子前探,问道,“尤老兄,我不懂你们这些做生意的,一年下来,风里雨里,辛苦二字不用提,可能够赚得多少银子?”

    尤杉迟疑了一下,心中大起狐疑,好端端的,他问这个做什么?不会是也想谋一杯羹吧?转念一想,倒非是坏事。肃顺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若是他真的肯于加入到自己所掌的天苍粮号,日后只是凭着他的名字,在这十八行省之内,简直就可以横着走了。

    因此,他也大感兴趣,“大人,莫不是也有心学那陶朱公吗?”

    陶朱公就是范蠡,助勾践灭吴称霸之后,看出来勾践是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富贵之辈,上书勾践,请求归隐,勾践不准,有范蠡就带着珍宝珠玉,与他的家人乘扁舟出海北上——有一说,范蠡是携西施一起归隐的。

    后来范蠡到了齐国,改名叫鸱夷子皮,鸱夷是用牛皮或者马皮做成的酒囊,用的时候虚能受物,腹大如鼓;用不到的时候,不妨掩而藏之。范蠡以此自况,正是君子用行舍藏的意思。

    后来范蠡在山东半岛沿海一带经营盐业,发了极大的一笔财,齐国人早知道他的名气,有意请他出来做国相,范蠡拒而不受,又怕对方纠缠,索性散尽家财,跑到了鲁西与河北交界的定陶地方,这里是‘尧’的故土,春秋时属于鲁国,周敬王三十三年,宋国灭曹,不久又归入齐国的版图。这个地方称为“四达之冲”,在春秋时最为多事,会盟征伐,几乎年年都有,胆小的人视此为危邦,决不敢住。

    而范蠡别具只眼,以为“此天下之中,诸侯四通”,是贸易有无的绝好地点。于是在此定居,改姓为朱,本地人称他为“朱公”,别地方的人,冠以地名,称他为“陶朱公”。

    陶朱公做生意非常有手段(这一节不是重点,略去),几年的功夫又成了巨富,后人仰慕,把他尊为做生意的祖师爷——尤杉虽然读书不多,这一层却是知道的。

    听尤杉语出玩笑,肃顺点点头,又摇摇头,“这等商业之事嘛,肃某是不懂的,也不想过多的参与。只是觉得好奇。尤老兄给我解说几句啵?”

    陶朱公的故事知者甚多,不过肃顺今天要听的不是他的那些奇闻异事,而是想知道所谓的‘生意经’,这在龙汝霖和黄锡就只能瞠乎其后了。尤杉见他不去请教府中清客,反来询问自己,觉得大有面子,左右无事,便说了起来。

    尤杉的祖上是热河本地人,他的高祖叫尤自豪,自幼丧父,靠寡母的十指刺绣为生,深宵刀尺,骨立形销,尤自豪大为不忍,后来听人说,学戏可以挣钱,便向母亲吐露心意。

    母子一番对泣之下,便将儿子托人送到一家戏班去学戏。本工学的是旦角——在过去,有一个极为丑陋的规矩:唱旦角的,天经地义就是师傅的娈童。

    尤自豪分外不能忍受,不肯、不愿甘身雌伏之下,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罪,挨了多少打,后来终于忍受不住,从戏班跑回了家中,母子大哭一场之后,尤自豪决定去从军。

    试想一下,以他可以学旦角的清秀相貌,一旦远离故土,从军在外,不说能不能吃苦,只是这副弱小的身子骨,又怎么禁得住兵戎战事呢?所以一开始的时候,老母亲怎么也不同意,后来终于架不住儿子苦求,就答应了。

    事有凑巧,尤自豪投军之际,正好是康熙年间著名的三藩之乱大起的时光尤自豪给分到绿营,在王进宝的麾下听用。

    满清入关不久,绿营兵士识字的不多,其实不要说兵士,就是著名的马鹞子王辅臣,也是大字不知几个的粗人。尤自豪在戏班念过几天书,识得字,人长得又非常俊秀标致,王进宝便把他招揽在身边,做一些文牍和来往公事的差事。

    后来有一次,甘肃提督,也就是王进宝的顶头上司张勇到军营查看,见到了尤自豪,心中很是喜欢,有意把他要过来,在自己身边使用,王进宝很舍不得,便想找借口不给。

    张勇和王进宝私交极好,两个人说话是开玩笑惯了的,便笑着问他,“是不是断袖余桃之爱,难以割舍啊?若是的话,我就不要了。”

    话传到尤自豪的耳朵中,年轻人大怒当年就是在戏班中,为了不肯受辱才来投军,想不到到了军中,居然还是为了容颜秀丽给人背后议论?等到张勇回去之后,他立刻来找王进宝,请辞在中军的文案差事,要到前敌去,哪怕做一名小兵呢,也要让人看看,尤自豪也是血性汉子,不是只靠脸蛋儿吃饭的。

    王进宝深以为悔,心中更是大大的埋怨张勇不该乱说话,只是尤自豪去意已决,无论王进宝怎么说,也不改初衷。最后弄得他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下来。在王进宝想来,当一个大头兵,又如何比得起在中军帐中,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小尤只是一时想不开,让他吃几天苦,到时候再将他调换回来就是了。

    哪知道尤自豪秉性峻厉,很能吃苦,一直到康熙十四年二月下旬,王进宝领兵以皮筏子渡黄河而东,援守兰州,屡立战功,尤自豪每一次都亲临战阵了。不想在兰州一战中,尤自豪负伤,截去了左臂。

    兵是当不成了,不过朝廷于战争中死亡、负伤、残疾的兵士,照例是有一份抚恤银子的。尤自豪拜别众多上官,形单影只的回到热河,母亲倚闾盼儿,不知道哭了多少次,眼看着儿子左袖空空的回来,又惊又喜之下,又是好一场痛哭流涕。

    儿子已经过了二十六岁,尚未成亲,这在当地是很讨人嫌的一件事,老太太有意用抚恤的银子先给儿子成家,不过尤自豪在军中数年,外貌虽仍在俊逸,却体有残缺,婚事一拖再拖,就在老娘深觉不安的时候,任谁也没有想到,张勇带同王进宝一干人等,到了热河。

    陕西一战,张勇所部功劳极大,他本人也由靖逆将军进封为靖逆侯,连同其子张云翼,也蒙恩以四品京堂任用——这一次张勇是要进京陛见、述职、领受封赏去的。

    百战名将驾临热河——当时的热河,还没有避暑山庄,只不过是直隶行省中一个小小的、破旧的村落而已——这样的一个地方,来了这样的大员,全镇都轰动起来,一省总督亲自迎接,预备下官厅招待。不想张勇谁也不见,命听差一律挡驾,自己带着人到了尤家,来探望卸甲归田的尤自豪。

    所属长官如此厚德,尤自豪自然感戴莫名,张勇临行之前,又给他留下一笔不菲的银两,容他度日所需。到后来,尤自豪娶妻生子,开始在热河城中做起了粮米生意。

    等到传到尤杉这一代,已经是第六代了。尤家的天苍号粮栈生意已经做得很大,长城内外,两江上下,都有他的分栈。

    听尤杉说到这里,龙汝霖长长地‘哦’了一声:“学生当年读书的时候,也曾经读过又南公的《式古堂记》,其中说,‘军中有尤姓者,貌如处子而悍勇无比,惜援守兰州一战,因伤至疾,遂不知所踪也’。想不到就是令祖啊?”

    尤杉不知道龙汝霖口中所说的“又南公的《式古堂记》”就是张勇之子张云翼所著的文集,楞了一下,他苦笑着说道,“大约是的吧?身为人后,居然不知高祖当年风光之事,实在是惭愧。”

    “别说那些了。”肃顺打断了两个人的说话,“还是和我们说说你做生意的事情吧?”

    “要说做生意嘛,不过还是秉承先祖的家训,以务完物无息币,货勿留,无敢居贵。几句而已。”

    “好”龙汝霖和黄锡大声叫好:“想不到,自豪公不但阵上杀敌勇冠绝伦,就是这等商用之道,也能够如此领悟其中三味啊”

    尤杉当然知道这几句话的意思,不过他所知道的,大都是从经商之中得来的实际经验,和文句之中的本意已经大有出入,含笑点头,他又说道:“便如同这粮米生意吧,贱买贵卖本是通则,只是要知道哪里的价钱最低,可以买进,什么时候粮米的价钱最高,方可卖出,这其中的关节出入极大,倒不是一言一语能够说得清楚的了。”

    “那,尤老兄,粮米生意,在各省之间运行之际,可也是要交税的吗?”

    这一次,尤杉连话都不说了,只是低头微笑,端起茶杯浅浅的啜着。肃顺立刻知道,这等事便是皇上所说的,税吏当差之际,漏洞重重的所在了而且不必尤杉说,他也猜得出来,税是一定会缴,只是却不是以为国家正课,而是流入了不知道哪里的胥吏和长官的个人腰包

    心中想着,肃顺口中问道,“尤老兄,你经商多年,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吧?”

    杉点点头,“年轻的时候,随老父天南地北的倒是走过几处,这几年不行了。事情都交给下面的人去打理,走不动喽”

    “那,各省、各地的行情,老兄也一定是很熟悉的了?”

    “什么行情?”

    “各种行情。百业咸集的各种行情?”

    “哦,这样的大话可不敢说。所谓隔行如隔山,旁的门规行情,只能大约的知晓一二,若说熟悉,还是得问人家当行之人哩。”

    肃顺心中盘算,听尤杉说话,似乎有未尽之意,大约是为了经商之人天性如此吧?自己和他关系匪浅,仍旧这样推挡,要是容他回了热河,再由旁的人来说,只怕是更加没有效果,左右商课之事早晚都要明发天下,自己现在和他说了,也不为违例犯禁。

    “尤老兄,近日朝堂之中,出了一档新鲜事,你可知道?”

    “这我哪里知道?”尤杉笑了,“可是什么新鲜事?”

    “这一件新鲜事,是和尤老兄有关的。”

    尤杉立刻坐直了身子,“哦?”了一声,“可是我家小女……在皇上面前……”

    “不,不不不。和佳主儿无关的,只有老兄你切身相关,”肃顺赶忙说道,打消了他心中的惊惶,然后说道,“是这样的……”

    尤杉大吃一惊“朝廷要征收商课?”他看看坐在一边的龙汝霖和黄锡,只见两个人面色整肃,可知肃顺不是在开玩笑,心中一片慌乱。其时,商人在社会中的地位甚低,不但比不上读书人,连农人都是不能比拟的,即使有那发财之后,捐班领照,也只是为了貽封妻、母,自己有一天上堂的时候,能够不必下跪,用来装点门面的目的高于一切。

    在民间看来,这些人一个个满身铜臭,言语粗鄙,是分外不值得交往的。多年以降,商人的团体也只好因势利导,自发组织起来,成为一个一个因地划分的商业协会,例如徽商、晋商等、以图自保自助之用。

    尤杉所掌管的天苍号,在直隶一带是很大的粮米货栈,他也是热河一地粮商总会的会长,各家粮号守望相助之下,生意才能做得风生水起,如今听肃顺说,朝廷要开始征收商课,一来不知道收税的额度是多少,二来也不知道如何一个收缴方法,第三,也就是最主要的一点,商课征收之后,是不是又会多出一部分支出,给各地的官员凭空多出一份孝敬银子?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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